“散关之名起于散国,殷时散人,咳咳…,殷时散人便居于此,故而关名为散关,咳咳……”
夏日的郢都并不凉爽,列席军议的将率大夫们挤满了正寝大廷,即便有冰饮镇暑,廷内依旧显得燥热。 连绵不断战事,不能承受任何一次失败的巨大压力下,司尹郦且也老了,他说话的声音显得疲惫,虽然几次咳嗽努力提高着声调,可仍然不够响亮。
“越秦岭之道多矣,然可行舟仅陈仓一道,是以我军必拔散关。”关中四塞,散关乃其中之一,大司马府本有地形沙盘,但是大廷内人太多,沙盘不能竖立,所以郦且只能让人挂出一张五十万分之一地图,对着地图解说。
“散关之北,水出于秦岭北麓,因周谷之道而入于渭,此水长约百里许,通舟楫者约二十里;散关以南,沔水出秦岭南麓,散关南二十里,沔水已可行舟。水、沔水,沿官道相距仅四十里,岭南岭北山势相较其余越岭之道为缓,此关若被我军拔下,四十里可铺掘水渠,两桨中翼战舟由汽机拖曳过关,遂入渭水……”
翻越秦岭的各条山道全都沿着河谷,比如褒斜道的褒水和斜水。因汉初武都大地震毁了天池大泽,此后水位降低的沔水上游无法行舟。西汉中期曾打算把褒水与斜水相连,以接替陈仓水道,可惜以当时的技术褒斜道无法改成水道,只能放弃。
大地震后,本属于汉水上游的沔水上游被嘉陵江袭夺,汉水上游变成了嘉陵江上游,同时原本能通到散关以南二十里的陈仓水道只能通到虞关(今徽县虞关乡)。
虞关距散关就不是二十里了,虞关距散关超过一百公里。南宋与金朝之间的战争,第一仗是在散关东侧的和尚原,之后这个方向的战事则发生在仙人关。仙人关就在虞关左近,宋人放弃散关的原因正是因为嘉陵江水运最北端只能到达仙人关。据守散关粮秣输运不济,士卒挨饿。
这个时代导致天池大泽消失的地震没有发生,高水位的沔水可以一直通到散关关下。货物翻越并不陡峭的秦岭,四十里后又可以装船从水(今清姜河)直入渭水。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准备用混凝土浇筑一条或者两条长约四十里的水渠,然后将数吨重的两桨中翼战舟,辎重与输运舟楫拖过秦岭,驶入渭水。
上次攻入关中,秦人坚壁清野,百里之内无粮秣。这一次粮秣则由楚军自备,从郢都到咸阳之间,只有四十里不可行舟。这种优势是褒斜道、子午道、武关道以及其他越岭山道无法相比的,也是楚军一定拔下散关的原因。
只有拔下散关,楚军才能真正进入关中,才能将关中搅个天翻地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东线方向,潍水防线除了勉强凑足不知可战不可战的十万齐军,又在穆陵关北面布置了四个鲁地师、三个宋地师、两个吴地师、一个淮阴师(曲阳淮阴等邑)以作策应;
北线方向,大梁南城有三万余魏军,北城有两万赵军。方城则有项师三个师、诸氏五个新编师驻防。危急时刻可任由李信率军攻入方城,八个师只驻守宛城、樊襄、临品、商密这四个重要节点。
西线方向有三路,一路是武关道,一路是上道,最后才是陈仓道。
武关道本有鄂师三个师和唐师驻守,作战司的意思是不能单单只从陈仓道一路进攻,在东线、北线采取守势的同时,西线最少要三路同时进攻。其一便是武关道,熊荆将率领郢师四个师,刚刚缩编完毕的十二个新编旅,以及一切看上去能作战的部队,佯装从武关道攻关中。
前年楚军就是从武关道攻入关中的,秦人对此记忆犹新。为了防止楚军再来,秦岭北面诸多谷峪都筑坝垒墙,但再厚的坝墙也耐不住火药一炸。这次之所以不选择从武关道攻入关中,不是不能攻入,而是此路不通舟楫,攻入关中也无法肆虐整个关中。
楚军从武关道进攻,翻越秦岭后炸断墙垒堤坝,营造出要大举攻入的态势,关中必然震动。不管秦国集结兵力也好,还是抱头鼠窜也好,都会让咸阳分心失措。而这,要由熊荆亲自率领郢师出现在秦岭南麓,才能出现最佳效果。
武关道攻关中为虚,从沮邑北面的成县可北上至渭水南岸的上县,这是另一条进攻路线。上县在秦始皇五年被立为秦州,即后世的天水,从上横渡渭水可接陇关道。楚军如果兵出上县,整个陇西都会惊慌。
陇西郡本多羌戎,所辖二十一个县中,有狄道、邸道、武都道、戎道、辨道、予道、道、故道八个道,过三分之一。‘县有蛮夷曰道’,几百年的时间那些蛮夷并没有同化成秦人,他们不甘于秦国的统治,一旦楚军连同羌人出现在上,陇西大乱的同时,还可沿渭水迂回散关的侧翼。
上道为左,武关道为右,左右牵制关中,为真正的主攻方向陈仓道创造机会,这就是作战司最终确定的作战计划。兵力上减去东线的十个师,北线方城的八个师,缩编后只剩三十七个半师、十二个旅的楚军只有十九个半师和十二个新编旅用于进攻。
再减去武关道方向的八个师和十二个新编旅,再减去上道方向的随师和城阳师,只剩下陈师、阳夏师、新蔡师、下蔡师、期思师、息县师、弋阳西阳邑师、淮南诸舒两师、苍梧郡旅,九师一旅,编制人数六万人。
好在这个方向上还有五万赵军,三万巴人,以及两万诸越师旅,加上后期从上完成迂回的随师和城阳师,两万多羌戎,人数将达到甚至超过二十万。
这种级别的进攻必然使楚国掌握战略主动,王翦军团、李信军团如果不回援关中,仅靠蒙恬、赵勇麾下那些渭南之战的漏网之卒,根本抵挡不了这二十万大军的进攻。
而按照知彼司的讯报,去年秦国粟米欠收百姓已经大饥,因为战争持续不断,今年整个秦国除了咸阳有粮、官府、军中有粮,大饥更甚,全国正期待今年的秋收。二十万大军在九、十月收粟时节攻入关中、抢夺焚烧粟田粮秣,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和今年春天秦军骑兵闯入齐境、魏境袭扰农人播种一样,战争已不可避免的从单纯的战阵厮杀演变成对敌国城邑、交通、农业生产、民生物资、人丁的大肆破坏和杀戮。这种破坏杀戮的结果将使敌国战争潜力急剧下降,最终导致战败。
花了一上午时间,郦且终于将整个作战计划介绍完了。午膳之后才是将率、各大夫之间的讨论。这种讨论一是前后方之间的衔接,包括物资上的、运输上的、人力上的、畜力上的;
二是各防线的呼应以及如何应对各种意外。东野固负责的东线必须和齐人密切配合,守住潍水和穆陵关;防守大梁的赵魏两军要守住大梁这个水路要隘,哪怕秦军侵入了大宋郡和上蔡郡;驻守方城的项超不应与李信决战,而当不断迟滞李信,拖延其在方城内的行动;
最后才是西线三路大军之间的配合。陈仓道与上道在战役后期将合为一军,武关道方向的郢师和其余师旅,只有等拔下了散关,才会从丹水退入汉水,溯水出散关入渭水。
如此庞大的作战军议不是一个下午能完成的,等到熊荆准备动身前往南郑与大豪莳会盟的前一天,前两个部分的讨论才勉强结束。最后一个部分的关键部分,如何攻拔散关的军议才刚刚开始。这一次大廷内的人就很少了,只有熊荆、淖狡、郦且、勿畀我、鄂乐、斗于雉、成通、驺开、巴虎、邓遂、庄无地、鄂焯等十数人。
“散关之险,不在秦岭,皆在故道。”郦且首先谈的就是对陈仓道的攻势,这一次用的不是地图,而是沙盘。他的手指向沙盘上的一处,这一处沔水从山涧中曲折蜿蜒的流出,两侧山峰高耸,河道内又全是秦人淤塞的沉舟。
“秦岭南坡缓而北坡陡,我军由南而北至散关关下,秦人已无所防。今其设防之地,皆在故道以南此处。”沔水河道荒芜,这水道崎岖之地并没有什么正式名称。“水道两岸崎岖而不可行,陆路也不可登;水道中沉舟甚多,我浮起一艘,上游秦人又纵放一艘……”
“便不能以钜丝横江强阻之?”熊荆看着这个故道以南之处,出声打断。
“禀大王,不能。秦人上游纵放并非只有沉舟,还有沉木,钜丝横江可阻沉舟不能阻沉木。”“此处两山相夹,我军不得上而秦卒立于山上,涧外沉舟可以浮起,涧内秦人以荆弩发石弹击我,我军无法清除涧内沉舟。”鄂焯道。他专门去看过,这不是清除淤塞的工程问题,这是高地对低地的作战问题。
“不能开炮?”熊荆还不死心。
“不能。”郦且摇头,“秦人以大章、石墙掩之,火炮置于舟中,皆不中。”
“那当如何?”熊荆又看了看这条十数里的山涧。
“若沿岸而攻,即便攻占此段,亦还有……”郦且说的是眼下阻止楚军前进的一段,这一段不过十几里,当他手指后移,熊荆看到了更绵长的一段山涧,长度最少有五十里,他无奈的放弃,静听郦且的下文。
郦且的手指回到了南郑盆地,他指着南郑北面的褒斜道说道:“此褒斜道也,若由此往北百里,山势一分为二,有两道,一是北向之褒斜道,二是西北之道。沿此道行西百二十里,便在一大山之下,此山之高,逾于秦岭,土人称其为鸳鹜山,言山顶去天不过五尺。”
“鸳鹜山?”熊荆只是记住这个名字,并不惊讶它的高度。“海拔几何?”气压计能够测量气压,也能测量海拔。他问道。
“逾两千米。”郦且道。他说的这条路就是陈仓道不能水运后改的,从褒斜道上的武关驿镇往西,经留侯镇、柴关岭、留凤关一线到凤岭之下,翻过凤岭便是后世的凤州。据说刘邦出汉中就是从这条路派精锐突入陈仓道,占领故道邑城,这才打通陈仓道全道的。
关中与汉中间山势险峻,道路最复杂不过,熊荆并不清楚这条道哪条道,他只问道:“若过鸳鹜山,便可入散关?”
“可。”郦且应道。“然秦人并非无备。蒙恬便屯兵于故道邑城,一边派卒驻守水道,一边命人死守鸳鹜山。”
“如此说来只能强攻?”楚军要想抢夺陈仓道,最大的问题是秦人已经设备。
“然。若能以精卒趁夜猛击之,秦军或溃。我军抢据鸳鹜山,居高临下,火炮可猛击山下之敌。”郦且道。“又或路通于鸳鹜山下,逐寸逐寸仰攻之。”
“便只有此两策?”两人对答间如何攻取陈仓道的作战计划也出来了,陈仓道的要隘不在散关,而在故道之南和鸳鹜山,从鸳鹜山斜插到那些山涧后方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便只有此两策。”淖狡一直沉默着,直到熊荆发问。
“散关距鸳鹜山百五十里,沿道闲人皆不得进,近日又闻秦人征召昔年断左趾之卒……”勿畀我适时报告情况。
战略要地闲人不能进没什么奇怪,可秦人征召那些只有一条腿的废人……
“为何征召废卒?”熊荆很不解的看着勿畀我。“彼等也能作战?”
“臣不知也。”勿畀我道。“臣只知关中县邑遍召废卒,不知何故。”
“秦人虽胜齐国,然死伤之卒多矣,可战之卒渐少,故不得不用。”斗于雉的眉头拧了拧,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仅斩去左趾,装踊亦可行,或也可战。”
“可战?”熊荆无法想象三十万装着假腿的秦军与自己作战,这样的军队不能奔跑只能原地立着,秦国的人力真衰竭到要用那些只有一只脚的废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