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讽刺
作者:贰零肆柒      更新:2019-01-27 00:11      字数:3392

四日前,李信已经派人从宛城出发。 宛城抄近路到象禾关两百余里,算行程应该到了。不过象禾以东、方城之外属于魏境,很难说秦人连道邑、桑隧都占领了。熊荆是想在秦人占领象禾、道邑这一段之前先行探查,以确定出击的地段。

各师派遣人员外,庄无地和申通这些谋士也要一起前往。谋士中除了天文、地理,还包括一些工卒以及测绘人员。象禾关横断南北,关城两侧两山夹持;经象禾关南下转向东面,也是两山夹持。郢师从西南而来,只能越过西面或者南面的山岭强袭行进中的秦军,这需要精确的测量和探查。

强袭一经确定,当夜百余谋士、近卫便与熊荆一起前往象禾。此时骑军在阳丘以南、象禾以北,距离象禾不过百里,次日便能赶到。比人快一步,申通的鸽讯当日便飞抵郢都,天黑前又传到襄阳。看到熊荆决意要在象禾、道邑之间的山岭地带强袭李信,郦且赶紧找淖狡、鲁阳君商议此事。

“大王何不坚守上蔡?”作战司的计划是鄂师唐师坚守武关,郢师坚守上蔡,新编十二旅虽不堪用,逃卒也多,守在樊襄二城还是可以的。鲁阳君不明白大王为何一定要强袭李信中军。

“不知也。”郦且收到的鸽讯极为简略,并没有说明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只能猜测道:“大泽战后,关东不安,我以为大王……”

“可若大王不测……”鲁阳君再乐观也不能坐视大王以少击众,以身犯险,他完全反对这次强袭。“象禾道邑间全是山岭,秦人行军长径虽长,攻入其中若是被秦人守住山口如何是好?

关东之重,莫过于楚国;楚国之重,莫过于大王。若大王不测薨落,楚国如何?天下如何?不可不可。我以为万万不可发兵,郢师绝不可出襄阳。”

“鲁阳君误矣!”郦且道:“郢师乃大王之师,我等若不准郢师前去,我等之罪也。”

“你我不言,郢师如何知之?”鲁阳君道,目光下意识看向淖狡,希望他同意自己的观点。

“我等若不遣郢师前往,大王亦强击之。不令郢师前去,大王更将薨落象禾道邑之间,奈何?”郦且说道。他是熟悉大王的,知道大王决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

“那、那当如何?”鲁阳君根本没想到这出,被郦且一说又不得不信。当年大王就敢率师奇袭临淄,又出塞迂回数千里到咸阳抢妻,这世间那还有他不敢做的事。

鲁阳君看着郦且发问,郦且则看着淖狡不言。淖狡一直没说话,任大司马十年,他非常清楚熊荆强袭李信的意图。只是,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去击杀李信,真的值得吗?

“大司马以为此事……”淖狡不说话,鲁阳君转过头问道。

“大王心意已决,臣等自然当倾力相助。”淖狡回过神。“淖氏之卒将与郢师一同前往。”

淖狡也有私卒,但这支私卒人数不过数百,平时的任务只是保卫大司马府,并不参与战事。听闻淖狡要将自己那几百人也派出去。鲁阳君急道:“若大王不测,楚国亡矣!”

“若李信攻入东地,楚国亦亡!”淖狡道。

“我楚国真已如此危急?”鲁阳君坐不住了,跽坐起来。他一直觉得楚秦两军势均力敌,大泽虽败,但不足以亡国。“十年来,我军数胜秦,又复旧郢方城……”

“十年来,我楚国一直如此危急,而今只是更加危急。”郦且最最清楚当下的局势,这才如此之悲观。大泽之战很可能演变成楚秦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至此楚军将节节败退。

“弗信!我弗信……”郦且是作战司司尹,对他的话淖狡不做任何反驳,鲁阳君焦急之中目光顿时变得空洞,他很难想象楚国一直处于危急之中。

“所复之地不为我用,奈何?!”闷闷不乐的淖狡说了一句,而后又重重叹息了一声。

“唯愿沔水、陇西六师一旅得以返楚。”郦且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管以前是怎么想的,现在重视这个问题都已经晚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沔水左岸那四师一旅突围至羌地,再从羌地撤回巴蜀,安返郢都。

“彼等如何……”淖信点点头,他也忧心这六师一旅。

“以时日计,彼等今夜将强渡沔水。”说话时郦且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行事不正的假君逯杲。这竖子居然敢对自己隐瞒已向南郑传讯、警告秦军将从褒斜道出七盘岭的事情。逯杲不说,后来成思在讯文中委婉提起了这件事,却害得自己在大王面前大惊失色。

息师让出岔口,秦军顺着新辟之道、褒斜道出七盘岭至南郑,这是逯杲算计好的结果。南郑之战楚军士卒奋力,将秦将白林率领的七万秦军打得大败。若不是越师不敌秦人舟师,这七万人最少有一半要死在南郑城北。

郦且难得露出笑容,他知道有逯杲在,息师等师安然撤至羌地的希望很大。不过想到几日之内就靠着阵法让越师战而不胜的秦军舟师,郦且又迅速收敛了这难得的笑容,思索秦人到底用的是什么阵法?

“孩子,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郦且思索秦军舟师阵法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昏暗的囚房,语带怜悯的问道。

“老师?是老师……”故道邑狭小,囚房也狭小,作为重要犯人的毋忌被关押在此。

“是我,毋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亚里士多德四世再一次问道。昏暗的囚房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爬了过来,待到近处,借着燎火他看到身上带血的毋忌。

“老师,我、我……”毋忌短发,脸上泛出一些交错的伤痕,胡子全部剃光。

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毋忌,毋忌也抬头在看光晕中的他。目光交错,亚里士多德四世似乎看到了以前那个聪慧知礼的学生,却又发现现在的毋忌与以前的毋忌有很大的不同:以前他的眸子平静如水,而今那里却透出一种炽热和急切。

毋忌喘息着,回答着亚里士多德四世的问题。“我不能看着、不能看着秦尼毁灭一切……。老师!”毋忌乌黑的手突然抓住隔着的栅栏,他努力的想站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既然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为什么不能给楚尼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与已知世界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为什么一定要帮助秦尼人、帮助他们……”

从毋忌的第一句话开始,亚里士多德四世就知道他还没有解开当初那个心结。本打算耐心的听学生说完,听到他问自己为什么不给楚尼人一个机会,他忍不住道:

“楚尼人现在得到的就是公平较量的机会,我说的是他们与秦尼人的战争。秦尼是已知世界的一部分,是希腊文明伟大力量的一个分支,她代表已知世界与楚尼人作战。孩子,你不该在那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中帮助我们的敌人,你差一点、你差一点就让秦尼输掉这场战争!

你不该这么做!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该这么做……”想到自己学生所做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四世突然间变得非常愤怒,这是他第二次遭遇背叛。他的拳头紧紧攥着,口中吐沫横飞。

“秦尼王对你的行为非常气愤,他认为你是楚尼人的间谍,你的图谋是帮助楚尼人赢得战争。如果不是考虑到你是一名希腊人,他将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处死你……”

亚里士多德四世滔滔不绝,如同狂风暴雨,然而这些风暴瞬间就停息了。

“我是夏人,不是希腊人。”毋忌说道,声音平静而灼热,像一团默默燃烧的火。

“什么?你说什么?”亚里士多德四世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老师,我说我是夏人,我确实在帮助楚尼海军,希望他们能赢得胜利。”毋忌并不惊讶老师的错愕,反而微笑起来,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做出与扶苏完全相反的决定。

“你会死的。如果你不是希腊人,你明天就会被秦尼王处死。”亚里士多德四世警告道。

“人总会死的,老师。”毋忌笑了起来。

“可你真的要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你。秦尼人已经胜利了,秦尼很快会击败楚尼,统治这片土地,你的死毫无价值。”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了毋忌的死志,喉结耸动中,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劝说自己的学生回心转意。

他不想毋忌死去,这会让他和秦尼人变得无法沟通。更严重的是,他费尽半生心血的研究也要告于失败他收毋忌为学生正是看中他的蛮族血统,他一直认为不管是什么蛮族,只要学习了先进的希腊文化,都会变成文明人,会终生以希腊文明为荣。

现在毋忌宁愿死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希腊人,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这件事如果传到希腊,全希腊、甚至整个已知世界的学者都会嘲笑他。不会有哪个学园会聘请他,更不可能凭借现在积累的声望成为继厄多拉塞之后、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下一任馆长,哪怕托勒密三世已让他的使臣委婉转达过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