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自己是大王的宠将,李信这十几日连续上书咸阳。 最开始他的论述缺乏条理,但多次论述之后,灭诸国、一天下的战略越来越清晰。
大秦应当立即改变现在正在执行的西向攻略,不与楚国争夺南郑与巴蜀,也不应争夺方南阳和南郡,而是要调集所有军力猛攻魏国。齐国与西面相同,保持适度的兵力即可,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欺哄齐人,让他们暂时置身战事之外,以孤立魏楚两国。
一旦拔下魏国,楚国东地大门就洞开了。楚国既然洞开,大梁南面诸水皆是进攻楚国的通道,秦军应趁着楚国大泽新败、诸多师旅仍在西面不能回援的有利时机攻入楚国。只要控制水道将楚军彻底分割,分割后各个围困、击破,楚国很快就会灭亡。
总的战略如此,细节部分最重要的是如何拔下大梁。
大梁乃天下坚城,前几年魏王担心大梁有失,以倾国之金请楚国工匠用水泥和钜筋将城墙全部修筑了一遍。修筑完的大梁有两道城池,一道是水泥钜筋墙,表露于外;一道是原先的夯土墙,藏身于内。魏人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魏国国都本在安邑,然而安邑北有霍太,东有太行,西临大河,南有薄山(中条山)。山川阻碍,不便称雄,这才东迁大梁,而非惧怕秦国。大梁东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诸侯四通,条达辐凑’,为天下之中心。
可这个连通天下四方的中枢之地,两百多年前还是一片洼地,四周大泽连片。其西有荣泽圃田泽、东有牧泽、南有蓬泽、北有沙海。鸿沟之所以这么容易就凿通,本就因为此处地势较低,河水容易引出南下。正因如此,大梁最惧水攻。
所谓‘决荣口,魏无大梁’、‘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正因为以为然,魏人才筑长城于大梁城西,从卷城(今原阳西)一直往南延伸到韩境。这与其说是长城,不如说是河堤。一旦大河决堤,这道长堤还能阻挡奔流的河水。
水攻大梁是最便利的办法,那道水泥钜筋墙到底能不能阻挡决堤的河水,就看楚人工匠的技艺了。即便河水不能冲垮浸坏大梁城墙,也能围困大梁。南北大梁加起来六、七十万人,城内积存的粟米、干柴再多,半年也会消耗殆尽。且攻拔大梁楚军必救,秦楚两军决于大梁,那就一劳永逸了……
象禾关内,军议结束后李信又开始上书,他终于完成了整个战略的最后部分:水淹大梁和与荆相决。
这当然是很粗陋的构想,他没有大梁城防的讯息,也没有黄河、荣泽、圃田泽、鸿沟的水文资料,这是依照以往经验设想的一种可能;与楚军总决战也是臆想,但他有把握迫使楚王决战。
一夜未眠,第二日依然秋雨绵绵。雨中继续前进的秦军旦明时分出象禾关,士卒按照每分钟五十五步、每步六秦尺、每时辰休息一刻钟的速度径直南下。象禾关东西两山夹持,渡过象水东转,道路南北依旧是两山夹持。
山峰只有六、七百米,但对于行走在海拔一百多米平原上的秦军来说,这些山峰仍然需要仰视。春夏时节雨水过后,山岭树木只觉郁郁清秀,深秋时节雨水过后,哪怕山岭中枫叶红艳似火,也让人觉得萧索悲凉。
一夜未眠李信精神依然振奋,他看着细雨中的悲秋反而有些快意。秋已极深,春还会远吗?大秦既已从生死存亡中挣扎出来,灭亡楚国一统天下还会远吗?!
“李信!”想着灭楚国、一天下的李信看着山林中红枫发怔,十数里外,密林中的熊荆看到了他羽旌上的旄牛尾和五彩之羽。
“确是李信!”邓遂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十几日劳作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秦人未备也。”熊荆与邓遂关心的是李信,庄无地、申通这些谋臣考虑的却是秦军的设备。秋雨中披着蓑衣、油布的秦军排着整齐队列,以三条行军纵队徐徐南下,士卒不再是以前所看到的精卒,而是老幼参差不齐,七尺到六十皆有的普通士卒。
“何时可击?”养虺搓着手心,他的夷矛已经饥渴难耐了。
“需等中军幕府靠近。”申通低声道,“再等一刻可也。”
“请大王收陆离镜。”担心暴露的庄无地劝道,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诺。”熊荆答应了一句。他现在已经没有观察李信的中军幕府,而是在观察队列中的秦军士卒。秦人的长相与楚人全然不同,蓄的胡须也全然不同。秦卒往往低垂着眼帘,目光淡漠,给人冷酷之感;楚卒多半也严肃,但目光总喜欢上抬,自得之情油然。
眼前这支秦军并不全是精锐,最少年轻的那些秦卒看上去不是。他们甚至连秦人都不是,很可能是韩人。韩人与秦人也不同,韩人实质是郑人。他们身上没有秦卒的那种冷酷和杀气,目光灵活,顾盼之余嘴上还挂着笑意,只因偷偷的揪到了路旁几根黄透了的狗尾草。
“大王……”熊荆嘴上答应手上陆离镜却继续举着,是以庄无地又喊了一句。
“诺。”熊荆又答应了一声,这才在不舍中将陆离镜放下,整个人隐入深深的密林里。秦军将率虽然也用陆离镜警觉打量道路两侧的山林,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熊荆返回密林时,全军士卒用完午膳,不避潮湿的跽坐于地,长长的夷矛竖着,抱在胸前。见熊荆等人返回,等待的几名师率偷来饱含期盼的目光。
“李信已至,一刻后可击之!”熊荆看着围在身前的师率道。“此战以击杀冲散当面之敌为要。申不害师在最北,需据象水以南,勿使秦南渡;牢乘师在最东,当驱秦人于东,此处夏道狭窄,北有诸水,南有山岩,可扼而守之;养虺师紧随寡人凤旗,冲杀李信;阍秋师在各师之后,以为游阙,择机行事。”
拐角处北有象水,东有岩壁,最合适奇袭。熊荆下达的命令是谋士们反复讨论过的奇袭方案,诸事师率心中早知。他一说完,师率们就高声答道:“臣敬受命!”
“我观李信之前皆是韩人新卒,怯也。杀李信后我军当挥师向东,促秦人阵溃。”
谋士们之前制定的撤退方案,或是向北杀向象禾关,因为中军身后几十里外是后军,后军全是辎重、力卒;或是原路直接返回。现在熊荆改而向东进攻,四个师率都有些惊讶。
“可也!”庄无地最先点头,他也发现中军前面的那些士卒不像是秦卒。既然不是秦卒,那就可以驱赶他们冲溃秦人,变更撤退计划未免不可。
“臣敬受命!”庄无地点头后,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喜,这样的话,厮杀可以持续到天黑。
“钜刃备之、肉干亦备之,必久战。”确定计划后,熊荆提起这些琐事,杀向东面必要有所准备。
“臣敬受命!”几个人再度揖答。
“三分之二刻钟后全军出击。散!”熊荆最后下达解散的命令,四名师率马上回奔本部。
没有火炮,没有骑兵,雨水中甚至连箭矢都没有,郢师将以矛阵方阵冲击秦军中军。不是四个冲矛方阵,而是五个八个近卫卒和庄去疾的近卫骑兵共计两千两百多人,这两千多人也列出一个宽六十列、厚三十八排的冲矛阵列。这个阵列里,熊荆立于最前一排。
最后的等待很是难熬,燥热间熊荆除去披着的雨衣,任由秋雨落在自己身上。雨水从甲胄缝隙处渗入皮肤,冰凉的让人呻吟。仰头看向天幕,灰沉沉的天空倾倒出无数无数的雨,似乎永远也不会终了。
“禀大王,时将至,我军大吉!”庄无地大声禀告,手中亮起占卜为吉的龟甲。
“立正!被羽。”熊荆喝道,喝声未完,他人已经入列,举矛待进。
“大王有令:立正!被羽!”军吏传达着军命,小心收藏的五彩稚羽拿了出来,这些五彩稚羽紧绑在第一排士卒的肩颈,熊荆站在第一排,他的肩后也要绑上稚羽。
“禀大王,时已至!”看到熊荆与士卒站在一起,肩上也绑着稚羽,庄无地眼圈有些湿润,他忽然恨自己为何是个谋士。
听闻时至的禀告,熊荆深深吸了口气,他转身看向阵后的左右二史,道:“若寡人薨落,立熊胜为王!”说罢不等史官反应,又断喝道:“全军皆有!进!进!”
“全军皆有!进!进!”军吏重复着命令,好似全军闻命。
“全师皆有!进!进!”仿佛是一曲四重奏,密林中响起相同的军命。一万六千多名矛手合着近卫方阵的步伐,手持夷矛紧跟身前同袍在密林里穿行。
伴随着郢师的动作,林中栖息躲雨的飞鸟扑通扑通尽数惊起。西南方向密林惊起的鸟群让秦军生疑,飞鸟突飞,必有伏兵。秦军尉校五百主立即盯住这个方向,心中惊惧未定。等当建鼓敲响、那面巨大的三头凤旗出现时,有人指着那面旗帜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