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之余,熊荆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楚国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当日田合就将楚国即将避迁于海的打算传回即墨。他也没有回国,熊荆南下襄阳,他跟着南下襄阳,赵恒与魏间忧对他另眼相看,他毫不在意。
数日前熊荆急召朝臣至襄阳朝议,朝臣是来了,然而县邑之臣寥寥无几。楚国的朝臣就是将率,包括新编师率,此前楚军有四十九个半师,现在只剩下二十五个师、十二个旅。很多师旅成建制的阵亡或者隔绝,新的朝臣只能从县邑重新委派,此时还在赶来的路上。偌大的大廷,熊荆出现时,廷上很多班列都是空的。
“臣等见过大王。”大廷一如郢都宽大,位置虽然有空缺,朝臣们的声音依然响亮。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的他们没有恭贺熊荆如何,而是抬头看着王座的君王。
未及加冠的年龄,身材还是有些单薄,但唇上的胡子越来越浓密。目光明亮的直射人心,只要嘴唇再稍微抿紧,就会看得人心里发毛。此刻那双眼睛正环视着全场,一碰到这如有实质的目光,臣子的头就低了下去。他们没看见的是,自己低头时,大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而后又很快消失。
将率出身的朝臣确实与别的朝臣有着本质的不同,楚军哪怕一名誉士,也不会在自己的目光下点头,他只会抬头挺胸。熊荆如此想到。随后他清清嗓子,道:“大泽再败,驺敖、成封、景龟战死,项超以残军驻守南郑,楚国危矣。诸卿可有良策?”
“大泽又败?!”大廷上顿时起了波澜,大泽战败的消息没有公布,现在他们才知道南郑方向楚军再度战败。
“大王,水战于我不利,我军不当与秦人水战。”箴尹子莫的声音。
朝臣心里都清楚,上次水战宣传是胜利的,实际却是失败的。楚军五个半师,赵军五万人、魏军一万五千人、巴人两万人,越人三千人,绝大部分人战死大泽之上。
“寡人已命项超不可再与秦人水战。”熊荆应了一声。“然,秦人于极西之地得造舟之匠,知彼司报,秦人尽拆咸阳宫室,少府每日下水十数艘战舟。截至今日,秦人仍有六十万士卒,再征可至百万,而我军仅剩二十五师、十二旅,师旅皆不满编,若干师旅全师仅剩数百人,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
“大王,俱是我东地县邑出兵,旧郢、方城、汉中三地丁口两百余万,士卒却只有十二旅!”项鹊的声音,项氏并没有在西地得到什么好处,对西地一直存在成见。
“岂有十二旅?!”下蔡蔡赤也插了一句。“新编师率亡失甚多,士卒多不愿战。”
“大王,士卒多不愿战,乃因彼等久习秦法之故。”霄安旅的旅帅斗矢也站在朝廷上,代表斗氏参与朝议。“以秦律,士卒战时斩级可升爵,而以楚法,战时虽斩首也不可升爵,更不能劫掠。诸多士卒并不求升爵,而求能劫掠财货。”
“大王,以楚法,为士卒者,需自备兵甲、军粮,故贫者不可从军,此我楚国之弊也。”又一个朝臣上前揖告,是陈县的陈垲。“以臣之所知,陈县阳夏之地诸多丁壮因无备军粮不得为卒……”
“如无军粮,如何为卒?”身体条件之外,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入伍,已经是朝廷上争议的老话题了。现在兵力不足,这个问题又被扯了出来。
“何言无粮?只是士卒无粮,仓禀县中皆有粮。”陈师在大泽上尽墨,陈县正在设法再组建陈师,然而按照既有法令,一些身体合格、经济不合格的庶民没办法入伍。“臣以为,既有国债,为何不假借粮秣于可战之卒?彼等虽是佣夫……”
“嗤!”蔡赤大声嗤笑。“佣夫也可为卒?佣夫可为卒,役夫能为卒否?”
佣夫勉强可以算作是一种职业,役夫那就是骂人的话了。熊荆咳嗽一声,嗤笑的蔡赤连忙住口。陈垲见他不言,继续说道:“西地士卒久习秦律,不喜楚法,士卒多亡失。东地佣夫只求为卒,渴求一战,然彼等无备军粮。大王言楚军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何故执拗于有产无产之分?无产之人也是楚人……”
“无产之卒不可信。”淖狡也在班列。蔡赤是看不起庸夫出身的士卒,他则是信不过家无余产的士卒,毕竟无产之人无恒心。对这一点,诸敖也完全认同,新军制一直禁止无产之人从军,其中最重要的一道门槛就是自备军粮。
军中士卒对此也少有异议。他们都是有产之人,自然不喜无产之人成为自己的同袍。熊荆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顺其自然。不过他心里知道,罗马人也曾经规定过,必须是具有一定财产的人才可以入伍从军,武器军粮需要士兵自己筹备。
这个规定在马略任执政官时废除,征兵制被募兵制代替,无产之人也可以入伍成军,并渐渐成为他们谋生的职业。很多事情一旦成了职业就坏事了,尤其是‘职业军人’,比如北宋的禁军。
凯撒后来能控制元老院,正是因为罗马军队实行了马略军改,征兵制变成了募兵制。士兵以从军为职业,不能承受失去这份工作的损失,再也不能像军改前的罗马军队那样只热爱罗马、只效忠元老院。
“其人若无备军粮,便不得入伍。”廷上陈垲还在设法说服在场朝臣,熊荆一句话就让他语塞。“此乃旧制,不可更改。”
“大王,如此我无可战之卒!此虽是旧制,权宜之时,也可改之。”领兵的朝臣都不在廷上,眼下又急缺士卒,陈垲本以为自己的提议能够得到他人、甚至是熊荆的支持。
“此事不再议。”熊荆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浪费时间,他转回之前那个问题:“诸卿还有何策?”
“禀大王,外有强敌,内无战卒,战之不胜,只唯能避之。”鲁阳君不出所望的出列。
“避之?!”大廷上再一次起了波澜。这一个月都在盛传避秦人于海,一些氏族已经出钱建造海舟,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在正朝上朝议了。
“然也。”鲁阳君高声道。“大王当知,我大楚之地,绝非天下一处,最东之东洲有暖城、螳螂湾、东沙港,最南之中洲有峡岛、狮子城,南洲又有南阳地。
秦人战舟数以千计,我军战舟仅有数百,战之不胜,国将亡矣。为今之计,当避迁社稷、臣民于海。秦人可水战不可海战,大海茫茫,也无处可寻。”
“东洲渺远,臣闻海舟仅百余艘……”鲁阳君之言方落,善不知此事的蓝奢便开口。“输运之人有限,如何避迁于海?”
“臣闻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较东洲为近,距我楚国仅三千余里。战舟、大舫、渔舟四十日可至……”
“三千余里?!”大廷上一片惊叹,或许对海舟来说三千余里是一个很近的距离,但对习惯陆地的人来说,三千多里那是从陇西到胶东半岛,或者从郢都一直北上出雁门塞。迁徙这么遥远的距离,诸人都下意识摇头。
“我闻蓬莱乃仙人之岛,至于岛上,何以为食?”寝县县公沈尹义问道。
“数年前遍寻硫磺,海舟曾至此岛。”鲁阳君道。“岛上山陵起伏,水泽勾连,林木甚深,少有平陆。上有夷人数万,种稻为生,无邦国、有聚落。言语与我楚国不通,然其人甚善,请以女子、谷货换我兵戈、铁器,其后海舟一年一往与彼等买卖,换取鹿肉、鹿皮……”
“岛上夷人种稻为食?”昭黍看了熊荆与鲁阳君一眼,这才发问。“我若迁于此岛,亦要开垦田亩,种稻为食?”
“不然。”鲁阳君感觉被昭黍看出了什么。“迁徙之初,可种东洲之谷,一年两收。”
“岛上山陵起伏,水泽勾连,林木甚深,少有平陆。”昭黍在‘少有平陆’四字上读重,叹道:“如此之地,如何开垦田亩?”
“岛上有瘴气否?”期思县尹妫瑕听闻昭黍说起开辟田亩,连忙问道,诸人的心闻言悬起。
“岛上并无瘴气。”鲁阳君道。“夷人也少疾病,冬日雪。”
有雪的地方气候寒冷,自然不会有瘴气。听到没有瘴气,心悬着的人方才放下。
“彼处少有平陆,料想低处尽是水泽。”莠尹孙余不在,但不是说朝廷上没有人懂耕种。南越之君公师巳的弟弟公师匮知道在越地山岭种地有多难。
“确是如此。”鲁阳君点头。海舟探查报告里也是这样写的。“故而夷人皆种稻,不种粟。”
“夷人皆种稻,东洲之谷如何种之?若是种而无收……”昭黍继续问道。
“故而迁徙此地,当携两年之粮。”鲁阳君道,这便是迁徙的限制。
鲁阳君话毕,朝臣怔了一会,然后鲁地的颜滑子突然拂袖怒道:“如此,尽贵富者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