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将国尉去职!卫缭不相信,一旁的右丞相王绾不相信,史官、寺人也不相信。这位‘见王亢礼,衣服食饮俱与王同’的国尉,几乎就是秦王第二。秦国灭列国、一天下之计皆由其出。荆王不用失社稷,大王用之一天下,这样的人岂能去职?
诸人大惊,唯有站在赵政身侧的赵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这丝笑意一闪而逝,没有任何看到赵高曾笑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对赵政曾说过些什么。
“臣……”不忿的卫缭提起一口气就想自辨,但看到赵政那张冷漠的脸,恢复理智的他这口气又瞬间涣散下去。秦王是什么人他很清楚,‘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穷困时易礼下于人,得志时也易吃人)’。秦国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最辉煌的时刻即将到来,确实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关头。
“臣……”卫缭又提起一口气,然而这口气也涣散了。他本想劝赵政万不可此时相决,更不可撤换王翦。可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劝。自己本可以在关东终老,但非要赌一口气入秦为秦王一天下;自己明明知道楚王不用己却不害己,秦王用己必杀己,可还是选择入秦。
自己寻死也就算了,为何不给秦军将卒留一条活路,让他们不重蹈自己的覆辙?为何不给关东列国、给安然让自己离开楚国的楚王留一条活路?真要让全天下人做秦王的俘虏,任其奴役?
“大王必悔。”心思几转的卫缭微笑,很平静的说道。
“寡人必不悔!”赵政牙齿又开始紧咬,格格直响。
“大王……”大半生怀才不遇,生平遭受的所有轻视与羞辱成了卫缭入秦一天下的全部动力。如今秦王也如关东君王那般轻视他、不珍惜他,刚愎而自用。百感交集间他说想什么,一愣神又全都忘了。“臣告退。”他草草虚揖,头也不回的离开。
赵政见他走拳头瞬间捏紧,目光死死紧盯着他的背影,希望他会留步回头。可惜的是,直到卫缭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阶下,也未曾停留半步。他最信任的臣子就这么毫无留恋的走了。
“大王……”王绾想再劝。
“滚!”赵政暴喝,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他又毫无理智的怒吼:“滚出正寝!滚出曲台!滚!滚!!”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啊!”王绾惶恐不安,然而见赵政怒不可遏,只能揖礼告退。身后的史官、堂上的寺人也跟着避退,这些人全部走后,赵政这才停歇下来,坐在王席上喘息,此时他才恢复几分理智。
他确实太急于求成了。荆国、越地漫长的海岸需要数千艘战舟才能真正封锁,即便那七百艘战舟不毁,也未必能阻止荆王之子避迁于海外。但是一统天下抵抗最激烈的就是荆人,荆人还差一点灭亡了大秦。如果此时不能将荆国贵族斩尽杀绝,他日自己死后,荆国贵族必将折返荆地,再举反秦的大旗。
自己可以集结全天下的甲士、全天下的粮秣扫灭荆国,那是因为自己受祖先的庇佑,后世的子孙能吗?且十年时间,荆国工匠做出了荆弩、炼出了钜铁、造出了海舟、制出了巫器与巫药,荆国由弱变强。几十年后荆国那些工匠又会做出什么?
荆王之子传承荆国的国祚,荆国工匠保存荆国的技艺,荆国童子存续荆国的武力。荆人的避迁之策与其说是避迁之策,不如说是复国之策,从开始构画为的就是复国。他们总有一日要打回荆国、反攻天下。现在不抓紧时间亡荆,他日大秦必亡于荆人之手。
一番思索,赵政的脸恢复先前的冷漠。他发现自己没错,错的卫缭、是王翦。他们或许是为了保存军中的老秦士卒,但正如淳于越说的,一天下后便不应再有老秦士卒,甚至不该再有秦人。只有当列国之人再无畛域之分,关中关东亲如兄弟,天下才是真正的一统。所以亡列国以后下一步就要‘亡秦’,只有‘亡秦’,没有秦人,才能有天下人。
从国尉府传来的讯报上看,荆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荆王从即位起一直在‘活荆’,结果就是朝堂上撕破最后的掩饰,何为荆、何为周辩说的一清二楚、泾渭分明。荆人不再沐猴而冠,假装自己是天下人,他们一反楚武王以来的尚周传统,直截了当废除了王号。
荆人是南蛮,秦人是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人将接替商人、周人未尽的事业讨伐蛮荆与蛮越,还有胆敢违抗天子之命的魏人和赵人,以及大逆不道的鲁人。
冷静下来的赵政越来越清晰所自己担负的天命,他万不能让荆人今日避迁于海,他日返天下以复国。
“来人!”他高喊,等仆臣有些仓皇的进来,他直接命道:“速召王翦至朝。”
怀县郡守府内,赵政下定决心马上决战,此时熊荆暂时回到了寿郢。
驺无诸没死,他必须履行此前的承诺,承认他为越王。既然越人已经有王,考虑到楚越之盟,越人的祖地也应该归还。所谓祖地,其东包括柴辟、陉邑、武原在内的越地(即嘉兴之南);西面则是整个苕水(今天目山苕溪)流域,往北一直到到乌程和震泽(太湖)。
这并非什么富庶之地,归还也不过是将此地封君、誉士的贡赋、庶民的口赋、户赋转交给越王。原先是楚人的土地,还是楚人的土地,原先是楚人的田亩,还是楚人的田亩。
“昨日鲁人,今日越人,明日又会是何人?”正寝明堂,屈遂很不高兴的抱怨。
“既已诺越人为王,便当归还旧越之地,不然越人必自取之。”没人说话,最后是淖狡闷声闷气的道。越王与越人祖地看上去毫无关联,实际是联系在一起的。
“此时越人为王……”郦且就坐在淖狡身侧,他对屈遂的抱怨嗤之以鼻。“越人为王,秦王必不许。驺无诸又杀赵婴、拔芝罘、焚秦舟,已然是秦之死敌。我楚人贺之不及,何必忧之?”
换一个角度看,楚人确实应该高兴,高兴越人没有被秦王连横,在自己背后捅自己一剑。越人反而急急出头,开始与秦人死磕。如果这都不是喜事,那什么才算喜事?
“若他日越人索要吴地,又当如何?”屈遂说不过郦且,只能把话题转移到吴地。越祖地是偏辟之地,吴地就不是了。吴地是指爰陵(宣城)以东的所有江东之地,繁华的朱方港也是其中之一。
“这有何难。”郦且笑道。“他日越人若索吴地,楚越一战便是。我军败,吴地归越;越军败,吴地归楚,仅此而已。”
郦且话说的轻松,可事实就是如此。归还旧越地已仁至义尽,得寸进尺索要吴地,那就是要与楚国开战了。楚军有越人没有的炮舰,仅此一件,就能捏住越人的七寸。
“亦可在盟书上写明,越人若受旧越之地,当绝吴地之望。”靳以这个太宰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虑及会稽乃越君所有,故臣以为杭郢当赠予驺无诸为越都。”
“可。”熊荆答应的毫不迟疑。秦人有了多桨战舟后,杭郢是守不住的。新郢是他私有,有新郢和三岛之地,未完工的杭郢还有图纸上的越北防线已然无用。
“然越人称王,越国之制当如何?敖制否?”盟书要写的东西很多,诸越之君也要赴盟契臂。
“太卜以为越人之制当如何?”熊荆转问向观曳,这是限制驺无诸的最后手段。
“昔越人之制,与殷商无异,皆以巫觋为长,以神鬼而治,遇事卜之,以定方略。”观曳答道。“我若要掣肘驺无诸,不当虑越人政制,乃当虑越人之法。”
“越人之法?”熊荆有些惊讶,说的是政制,怎么又扯到了律法。
“然也。”蒙正禽刚好被挠到了痒点。“政制乃其构,律法方为规。楚越宋巴皆行神灵之治,而不行君父之治,此即为政制之构。此构之内行何种规矩,方是重中之重。规矩,越法也。
臣以为,驺无诸虽为越王,然神灵之前无有贵贱,非神灵所允、非越俗所允、非庶民所愿,便不可横征暴敛、不可生杀予夺。其虽王,亦人也。既为人,犯法当于庶民同罪……”
“胡言!”屈遂大惊失色,急忙斥道。“刑不可上大夫。君王犯法岂能与庶民同罪?!你这是将大……大大敖置于何地?!”
“刑不上大夫乃周礼,非我楚礼。”区分楚礼周礼后,蒙正禽一句话就把屈遂轻易驳倒。他是左尹,左尹当然是要依法治国,而不是以礼治国。
君王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简直是无君无父之极,大逆不道之极。然而这是周礼,楚国不行周礼,其他想反驳的人一时间找不到词反驳,于是全看向熊荆。
“庶民……”熊荆没觉得无君无父、大逆不道有何不妥,他只是在思考庶民,最后摇头道:“庶民不可,我既与甲士并肩为战,便当与甲士同罪,不当未与战之庶民同罪?”
“大王不可!”听闻熊荆将自己的地位降到与甲士同级,群臣大惊。他们还是更习惯叫大王。
“有何不可?!”熊荆反问。“假若我夺甲士之妻,甲士以楚俗约我比武。不比,阴使人杀之,我何以为楚人大敖?比,若败死于甲士剑下,我又与一甲士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