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改
这段时间以来最让赵政最振奋的事情莫过于沙海之战,以及不可一世的荆王被圉奋斩杀。 沙海之战的胜利决定了秦国一统天下之势再也不可阻止,荆王的身死则意味着在下一任荆王加冠之前,荆人并不能马上复国。
两件事都关乎秦国生死存亡。沙海战败秦国将不复存在,而荆王身死则推迟了荆人的复国。来自新郢的鸽讯表明,荆人已立荆王之子熊胜为王。熊胜今年不过三岁,常言主少国疑,大臣未附,荆人复国最快也要在二十年之后,大秦有的是时间。
可如果荆王未死,情况又将不同了。对荆人来说,沙海之败非战之罪,乃天命在秦。若非当时荆人钜铁脆断,秦军如何能胜?而国尉府得到的讯报中,荆人皆念荆王,无人以为沙海战败乃荆王之罪,如果荆王真的未死……
二月的关中依旧寒冷,正寝内燃着好几个火盆,明堂内温暖如春。然而想到荆王未死的赵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荆王未死,荆人再聚起十万大军从蓬莱反攻天下,秦军还能再胜吗?秦军如果不能再胜,大秦何存?
沙海之战,天命在秦,赵政因而自信。一想到荆王未死,一想到荆人复国,赵政突然就不自信了。自信是建立在武力的基础之上的,可能是自己的武力,也可能是他人的武力,但不管是谁的武力,本质都是武力。赵政虽不像王翦那样清楚秦荆之间的武力对比,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两国武力上的相差,一旦荆王未死率大军复国,秦军并没有太多把握抵挡。
正寝明堂,赵政神游身外,想着荆王未死将会发生什么。堂外阶下,右丞相王绾、廷尉李斯带着大工师燕无佚等人匆匆登阶,入堂之后王绾急急揖道:“启禀大王,首级当是荆王。”
“哦?何以言之?”赵政闻言不由一喜。他看见王绾身后跟着李斯和燕无佚,燕无佚身后的师匠捧着斩杀荆王后从他身上脱下的那副钜甲。
“骑侯曾言,荆王所着钜甲不知何物所造,遇寒不裂。今大工师以强弩射之,甲衣不破也。”听闻荆王不死,王绾也吓得夜不能寐。虽然荆王已下葬,他还是命人将他的头颅加急送到咸阳。除此以外,廷尉府又便阅与此事有关的简牍,终于想到试射钜甲这种办法。
白狄人扎拉斯曾说,当时荆王攻入幕府,其带人以强弩射荆王,荆王中箭坠马;骑侯圉奋却说,荆王身着钜甲不知何物所造,遇寒不裂。两人在月下阵斗,他刺死荆王之马方使其坠马,而后斩杀。两人之言必有一人为假,缴获的荆王甲胄就在咸阳,因此李斯提请一试。
“甲衣不破?!”赵政看着燕无佚手里的钜甲不可思议,甲衣上有一个深凹,确实未破。
“荆王甲胄臣细查之,前胸已换甲片。确不知何物所造,与往常钜甲不同。然……”燕无佚看了王绾、李斯一眼,道:“然强弩百步外射之不破,百步之内可破也。”
距离才是最重要的,离开距离说破甲毫无意义。王绾等人是文臣,不太清楚距离对于破甲的影响,燕无佚毕竟是首席工师,很清楚距离越远,破甲能力越弱。赵政本来悬着的心落下,闻言又立刻提了起来,他急问道:“白狄人射荆王时,在百步之外仰或在百步之外?”
“禀大王,此事长公子言不知也,白狄人扎拉斯已然西去……”李斯答道。他来之前已经问过扶苏。扶苏的回答很简单,就是忘记了。他不但记不起扎拉斯在自己身后多远,甚至连整件事都忘记了。
“命人速问之!”赵政没有在意扶苏,扶苏并不知兵事。
“已命人速问白狄人。”李斯答完燕无佚又道:“还有一事,荆王钜甲之外,尚有莫向甲……”
莫向甲赵政当然知道,他两次遇险两次都是靠莫向甲才不死。他道:“莫向甲如何?”
“莫向甲……”燕无佚话忍了一下才道:“骑侯斩杀荆王之后,得其莫向甲也。若莫向甲也如此套钜甲不知何物所制,恐五十步亦不能破甲……”
燕无佚折服于镍钜的坚硬和韧性才会高估莫向甲的防护,但他的判断免不了让王绾又生出一些希望。他道:“国尉府所知,荆人已于蓬莱立荆王之子为王,荆王确死也。白狄人以强弩射荆王,荆王中箭倒地然甲胄未破。大王当知布甲,布甲中箭矢插其上,士卒毫发无损,故臣以为,彼时荆王中箭坠马,然其甲胄未破。返营之后见大势不可为,故趁夜逃出,为骑侯阵斩。”
“或是如此。”王绾勾画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但李斯不敢完全确定,只说或是。
燕无佚则道:“当夜我军攻破大营,荆人四处逃散,荆王纵然不死亦未见也。若荆王未死,蓬莱为何立其子为王?可见荆人亦不知荆王生死。”
王绾确定荆王已死,李斯不敢确定,燕无佚倾向确定,他从来没有见过镍钜钜甲,而一国国君的废立是大事。沙海之战至今一月有余,如果荆王还活着,他为何不返回寿郢、蓬莱?
三名臣子两位肯定荆王已死,还有一位不敢确定。赵政希望王绾是对的,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这要等圉奋身上的莫向甲送回咸阳之后再试一次。再便是白狄人的回忆,他到底是在多远的地方射伤荆王的,是百步,还是七十步,还是五十步,还是三十步,还是十步?
如果强弩当时真的射伤了荆王,那么圉奋斩杀的很可能是荆王的弟弟熊悍。按照赵勇的回忆,当年水之战章邯就差点将荆王之敌熊悍误认为荆王,事后荆王赶到,才发现认错了人。
弟弟被错认成哥哥,这并没有没有可能。昌平君熊启、昌文君熊梦,这两兄弟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也可能会认错。王绾、李斯、茅焦等人见过荆王,但那是五年前的荆王,少年人五年相貌变化甚大,他们又没有见过荆王之弟熊悍,认错并非不可能。
群臣退下后,赵政无心处置政务,脑子里不断想着各种可能。两千多里外的寿郢大司马府,淖狡趁夜召集各军将率军议。此时守军已不两万,不得不退守王城。二月初淮水、肥水虽然解冻,可秦军已经攻入城内,护城池再宽也全部失效。眼下守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死死钉在寿郢王城,为身后数十万童子和十数万工匠极其家眷将秦军南下的时间拖到三月。
对王城而言,王城是很难攻破的,诸将真正担心的是秦军会绕过王城沿着郢芦运河南下长江,又或者是少海的秦军舟师、咸阳少府新造的战舟南下按以前的讯报,咸阳少府每个月能建造一两、百艘战舟,沙海之战到现在已过去一月,再过一月季风转向,秦人舟师必将南下。
局势越来越危急,军议并没有给人多少希望,反而让将率们心事重重。军议未完,勿畀我有闯龙进来,说有紧急之事禀告,淖狡只能宣布军议结束,诸将回营。
诸将退走后郦且并没有退走,勿畀我也不避讳郦且,他深吸一口气后问道:“大敖未死否?”
“你从何得知大敖未死?”淖狡不想撒谎,对此他只能反问。然而在勿畀我的眼里,他的反问恰恰证实了熊荆未死。
“军司马之计破矣,秦王已知所杀之人乃悍王子而非大敖。”勿畀我很自然的下了一个套,盯着淖狡面容的目光丝毫不放松。
“真如此?!”淖狡果然不出所料的上当,他不顾郦且的咳嗽急道:“秦人如何知晓?”
“真如此!大敖真未死?!”勿畀我终于确定侯谍传来的讯报是真的,人立刻激动起来。
郦且看着淖狡上当毫无办法,既然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再对勿畀我隐瞒也就没必要了。他道:“大司马府也不知大敖人在何处?项将军言:‘当夜死于秦人剑下者乃悍王子,非大敖。彼时大敖留于医营,未曾溃围驰走。’”
“未曾溃围驰走?那大敖何在?”勿畀我来之前已经看过诸将对沙海当夜的叙述了。
联军阵列看见凤旗之后溃散,有士卒前冲也有士卒奔亡。奔亡者速速返营,然而王翦不避奇寒立即命令秦军越过阴沟追击,攻入大营,迫使溃卒连夜驰走。阵溃和攻入大营是前后脚的事,溃围驰走则不同了,有人先行有人后行,虽有火光但夜幕中根本看不清。
活着的将卒都没有提及熊荆突围,只有项梁提及此事。这也是淖狡、郦且迷惑第地方。前十数日昃离与伤卒共死,难道是说,他求死是为了大王殉葬?
勿畀我的问题无人回答,他们唯一能确定就是熊荆当夜没有突围而出,留在了医营。之后直到伤卒、昃离共死的这二十多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全然不知。
“秦人疑大敖未死,必求于我也,勿司尹万不可中计。”郦且提醒了一句,他很担心勿畀我知道此事是被秦人收买的侯谍故意为之。试想楚国将亡,有多少侯谍愿意站在楚国这边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