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甲亭的父老,张越驱车来到了暴胜之送给他的那个庄园前。
然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记得在一个多月前,此地依然只是一处荒草和断壁残垣的废墟。
但在现在,在张越眼前,却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庞大庄园。
虽然还没有到‘栋宇森罗,院落毗邻,墙垣环绕,望楼高耸。’的夸张程度,但也相差不远了。
整个庄园,被规划的井井有条,谷仓、兽厩、民居和主建筑,鳞次栉比。
张越毫不怀疑,用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变成一个专业的贵族庄园。
就和他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几个列侯庄园一般,形成一个区域自给自足的小型独立世界。
“怎么回事?”张越沉吟着,摸不着头脑。
他记得自己上次离开时,只吩咐了田李兄弟将庄园的土地平整,并没有让他们搞这样的大动作。
而且,张越觉得,他们也搞不定这样专业化的庄园建设。
“难道是袁常带人来帮忙搞定的?”张越疑问着,这倒是有可能。
不过,老师不在,弟子自作主张?
这又不符合汉人的行为。
这样想着,他就挥手让人驱车,朝着庄园的入口而去。
刚到门口,张越就见到了,有几个武士模样打扮的男子,站在庄园门口。
他们见到有车来到,立刻起身,迎了上来,拱手问道:“尊驾何来?此地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庄园!”
张越掀开车帘,看着他们,皱着眉头,问道:“尔等何人?何故在我家门口?”
那几人一听,立刻知道了,慌忙拜道:“足下可是侍中公?”
“小人等乃是信武君的下人,受主母之命,为侍中公效命……”说着便重重顿首,看上去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信武君?”张越仔细想了想,才想了起来,这位是谁?
卫长公主与五利将军栾大的女儿,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不过在皇亲国戚里属于小透明。
在张越所知的信息里,这位信武君长大后嫁给了梁期候任当千。
大约在前年,太始四年任当千干了一件傻事。
这个贪婪成性的蠢货,在自己的封国干起了强买强卖的勾当他把几匹劣马强行卖给一个大商人,每匹要价十五万!
于是一头撞上了廷尉的枪口!
依照汉律,列侯‘过平五百钱以上’属于大罪。
于是这位任当千悲剧了,被廷尉剥夺了侯爵,废为庶民……真是将他爹任破胡将军的脸给丢了一干二净。
想当年,任破胡将军可是踩着无数敌人的尸骸,由布衣而为列侯。
也是因此,张越才耳闻了一些这位信武君的事情。
但也是仅此而已,其他情况一概不知,只知道,这位信武君在长安城中向来低调。
据说只有逢年过节时,她才会去宫里面。
其他时候一般都宅在长安城外的庄园里,养养花草什么的。
什么时候,这位信武君不声不响的跑来南陵,而且看样子还和嫂嫂关系处的不错?
张越满脸疑惑,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驱车从门口直入庄园之内。
现在的这个庄园,很多设施都已经完善了。
渠道也被重新修葺了一新,甚至,张越还能看到,有两架水车被安装在临河的一处高坡上,缓缓的吸着水,注入沟渠之中。
这种张越拿去给太子救灾的水车,现在在长安的贵族列侯的庄园里,普及的很快。
也只有这些要人有人,要技术有技术的顶级贵族,才有资本有那个架设水车的财力和技术能力。
再向前看去,张越甚至看到了有男性,背负着各种工具,在庄园平整好的土地上,翻土除草,为明年的春耕做着准备。
而且,数量还不少,粗粗的数了一下,张越发现至少有三十余人。
从他们的衣着上来看,粗布褐衣,应该是奴婢。
张越甚至看到了,田禾兄弟,穿着一身劲装,走在土地之中,不知道是在监工还是在干什么?
这让张越看的眼皮子乱跳。
毋庸置疑,眼前的这个庄园的所有一切,都在朝着一个西汉时代背景下标准的贵族庄园演化。
若不加以干涉,再过几年,这个庄园的一切成型,它就会变成一个完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给自足,并且可以自我维系的种植园。
后世东汉的豪强门阀世家们,都是在这样的庄园的基础上成型的。
“李苗!”张越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自己前方一百步左右走动,立刻停下马车,对着他喊道。
“主公!”李苗闻声看来,立刻就一路小跑,跑到张越面前,拜道:“李苗不知主公归来,未及远迎,望主公恕罪……”
和过去一样,这个佃农的儿子,依然质朴而老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嫂嫂和柔娘呢?”张越皱着眉头问道。
“回禀主公,主母和少主母,应信武君之邀去了信武君的庄园,观摩养蚕、织丝之工坊……”李苗笑着拜道:“至于庄园中的变化,乃是主母请信武君帮忙规划好的……”
张越听了点点头,然后他又指着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问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回禀主公,这些人都是些可怜人,主母怜悯,故特许他们在庄园中租佃田地……”李苗恭身回答着。
“不是奴婢?”张越有些不太相信。
“回禀主公……彼辈倒是想成为主公的奴婢……”李苗答道:“不过,主母说了,主公在朝廷为官,侍奉天子和长孙,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贪图小利,更不能因为小利而败坏主公名声,故此都予以了拒绝,只是念彼辈生活无着,饥寒交迫,故许其等以佃租六成,租佃庄园土地……”
张越听完,心里面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但随即就感觉有些脸疼。
六成佃租?!
后世教科书上的周扒皮的佃租是几成来者?
好像也就这么多吧!
不知不觉,自己居然成为了万恶的封建大地主了?
好在,没有成为奴隶主,这是万幸的事情。
微微拍了拍胸口,张越旋即想到了一个事情,问道:“这些人都是逃难的流民吗?”
关中流民一直较少,但关东地区却不同了。
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甚至十几万的关东流民,流入关中讨生活。
这些可怜人最终都成为了类似张越这样的大地主大贵族的盘中餐。
关中的种植园经济规模近些年,不断膨胀和扩大。
某些大庄园甚至拥有各种寄客、逆旅和奴婢数千,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
就听着李苗道:“回禀主公,他们并非流民,而是……奴婢……”
“嗯?”
“主公,月余前太学诸公曾经倡导士绅贵族释放奴婢,许多人都响应了……”李苗说道:“关中各地释放奴婢数以千计……”
“然而……这些奴婢被释放后,却有许多人复又卖身……”
“可惜,这些被释放的奴婢,大都都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体有残疾、病患之人……纵然想再卖身,也没有人要……许多人都饿死和冻死了……”
张越听着,沉默了。
事实再一次向他证明了,废奴不能只靠嘴炮。
就像这一次废奴运动,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很多贵族和地主是释放了奴婢。
但是……
中国人不愧是这个地球最聪明的人。
特别是中国的贵族和地主士绅们。
蓄奴有原罪是吧?
好!哥哥释放奴婢,你总不能骂我了吧?
于是,就将那些已经被压榨的一干二净的奴婢释放了。
让他们去自生自灭。
这可比自己还得花钱养着他们要强多了。
而这些被释放的人,却落入了比当奴婢时还要悲惨的命运。
当他们是奴婢时,起码还有个主家,主家顾忌名声,也不敢将他们随便丢弃。
现在好了,趁着舆论的喧哗,将这些累赘丢弃。
不仅仅可以赢得一个好名声,还能甩掉一个大包袱!
而舆论则根本不管这些,长安城里的那些喧哗和鼓噪废奴的士子和年轻的贵族们,也不会来看这些。
他们要的只是他们想要的正义。
至于那些一无所有,甚至满身伤患的可怜人何去何从?该怎么维生?
谁会去关注呢?
“没有计划和不给生产资料的废奴,就是在耍流氓!”张越在心里感慨几声。
奴隶制是落后的腐朽制度,应该被埋葬进历史的垃圾堆,这一点张越很清楚。
因为奴隶制不可能创造任何进步,也不可能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最差劲的封建制度,也比最好的奴隶制强!
但在现行的制度和现在的生产力的情况下,张越很清楚的看到奴隶制不会简单的消失和被埋葬。
在历史上,两汉之后,这个腐朽制度甚至一度复辟了一段时间。
南北朝的门阀世家们,其实就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奴隶主。
认识到这一点,张越就知道,在现在是不可能阻止汉室社会的蓄奴风气的。
他要是敢去做这样的计划,天下的地主士绅们就能联起手撕了他!
他唯一能有作为的地方,只剩下了禁止或者限制以汉人为奴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