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寒风呼啸。
但室内却是舒适的,特别是坐在汉朝人的火炕上,浑身都不觉得冷。
捧着手里的书籍,泥靡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这两本书,在泥靡看来,是绝对的神书!
尤其是那本《战争论》,近乎阐明大道,其中所讲的,在泥靡看来,根本就是一个领袖、一个统帅应该做到和注意的事情。
而那部《孙子兵法》,深奥艰涩,泥靡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语句和阐述的道理。
但,仅仅是以泥靡粗浅的文化基础,也是深受启发。
也正是因此,泥靡内心,现在满是疑虑和不解。
“汉朝人到底意欲何为?”泥靡看向一直跪在火坑旁的两个贵族问道:“你们两个都来说说看……”
那两个贵族互相看了看,然后,一个将头发梳成一条条小发辫,垂在脑后的中年男子上前磕头道:“伟大的昆莫,奴婢等愚笨,一时也是想不清……”
“不如……”他抬起头,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悸动,提出了他早就想要的请求:“昆莫将那两本汉朝的兵书,给奴婢看看,或许就能找到问题所在……”
泥靡听着,下意识的拿起了手里的书籍,就要递出去,忽然他缩了回来。
“不是本昆莫不愿给你们看……”泥靡抓着手里的兵书,轻声道:“只是你们不识字,就算给了也看不懂!”
但内心深处,他真正的想法是大胆奴才,居然想要染指伟大的先昆莫子孙的宝物?
这两本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这两个奴才看的。
在泥靡看来,有资格阅读它们的,只有自己的子孙,至少也得是乌孙王室子弟!
月氏、塞人、匈奴杂种,也配看吗?
看了以后,万一造反咋办?
作为乌孙王室的嫡系,泥靡实在是太清楚,乌孙王国的本质是什么?
乌孙王国,就是一个大杂烩!
王室的力量,只占到了不足五成的人口。
偏偏就这点力量,如今还分成了两个不同势力。
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现在看上去是挺老实的。
但将来呢?
泥靡实在是太清楚,引弓之民的特性了。
底层的牧民,愚昧而胆怯,在部族武士面前,如同牛羊一样温顺。
而中层的武士、贵族,贪婪、残暴、狂妄。
高层的大人物们,要嘛又蠢又笨,要嘛又贪又奸。
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迫不及待的发动叛乱。
别说乌孙了,就是匈奴,哪怕是在其鼎盛时期的冒顿、老上、军臣单于时代,其贵族叛乱也是从来不绝于耳!
乌孙先昆莫猎骄靡,能够独立建国,除了在月氏战争中立下了功勋,最重要的就是,曾经代替老上单于平定过数次王庭内乱。
故而……
泥靡怎么可能,让这两本神书,有脱离自己控制的可能?
他可不希望,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甚至是自己身边的那些匈奴来的奴才,学到了这些知识,然后拿来反他。
那两个贵族,看着泥靡的神情,眼中难掩失望之色。
不止是泥靡,现在整个乌孙使团上下,只要不瞎不蠢,都已经明白了。
乌孙未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学习汉朝。
特别是汉朝的技术、军事知识。
其中,甚至已经有聪明人,在思考着未来的变化了。
不过……
他们两个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在匈奴,除了孪氏和四大氏族外,其他人都不被许可接触和持有汉朝的书籍。
一旦发现有人私藏,就会以‘汉朝细作’的名义处死!
故而,泥靡的反应,他们也不算惊讶。
立刻,那个梳着小辫子的贵族就磕头道:“伟大的昆莫,您说得对,奴才们不识字,确实是看不懂这些汉朝的书……”
乌孙人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
事实上,整个西域,拥有自己的文字系统的国家,屈指可数。
不过是大宛、楼兰、车师和蒲类诸国。
其中,大宛人用的是字母文字,据说是他们的祖先,从西方的尽头,世界的远端带来的。
而楼兰、车师、蒲类诸国,共用一套文字。
据说,也是他们的祖先,从远方的世界逃亡的时候,带来的。
但像匈奴、乌孙这样的强国,却没有自己的文字。
所以,这多多少少有些滑稽。
从前,乌孙人觉得无所谓。
文字是什么?
又能做什么?
它是比刀快,还是比剑利?
只有辣鸡部族,才会用那些文字,玩那些繁文缛节。
伟大的乌孙,被天神眷顾的国家,才不需要呢!
有事情,打个绳结记下来不就很好嘛?
部族的酋长,带着先人们的绳结,就能走遍整个世界,而不至于迷途,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湖泊。
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汉朝,他们见到了文明的力量,看到了知识的能量。
所以不止是泥靡,整个使团,只要有条件的,都在悄悄的学习汉朝的文字。
然而……
除了泥靡,大部分人只是勉强学会了些常用语言。
至于读写?
汉字对他们来说,太过复杂艰涩了些。
但,没有人沮丧,所有人都在日以继夜,甚至是头悬梁、锥刺股,争取着一切机会和时间学习。
对乌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汉朝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向强者学习,不丢脸。
而且,其实使团的成员们私底下议论,都认为,正是汉朝的文字如此复杂,所以他们才这样的强大、聪明和勇猛!
现在,一个共识已经在乌孙使团内部形成了。
真正的强者,就该学会和使用汉朝文字!
它就是马中的大宛马,草中的苜蓿,河中的孔雀河。
像天山一样神圣、伟大!
优雅、高贵、强大,蕴含着无穷力量!
至于大宛人的字母和楼兰、车师等国用的怯卢文。
那是弱者和辣鸡才会使用的。
智商正常的人是不会考虑去使用和学习的。
真正的强者,就该用汉字!
这也是非常正常的心理。
在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上,曾经出现过无数次。
后世中国衰弱时,就有无数人提议废除汉字了。
其中不乏许多真正的爱国之士。
至于西方,类似的演变和发展,也出现过很多次。
希腊-罗马文明鼎盛时,拉丁文制霸欧陆,甚至输出到了波斯和埃及。
法国强盛的时候,欧陆外交官们,清一色的一口流利巴黎腔。
不会**语的贵族,在当时就是low逼。
大英帝国日不落后,英语才制霸世界。
所以一切文字和语言的流行,都是建立在使用者本身的强大国力基础上。
但泥靡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他现在,整个人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了思考汉朝的问题上了。
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去听那个臣子的话,就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我要一个人仔细想想……”
……………………………………
翌日,从黎明时分开始,新丰就下起了小雨,虽然在辰时左右,雨就停了。
但淅淅沥沥的冬雨,将新丰县城的气温,又降低了一些。
很多居民,冷的不想出门,只愿在家里刚刚修起来的‘侍中炕’上多躺一会。
但,男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们,却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穿好了衣服,背起了家里的弓箭,带上佩刀,就要出门。
很快的,新丰县城的街道上,就出现了大量的狭弓带剑的男子。
若在以前,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县衙肯定是如临大敌的。
因为,新丰的游侠儿们,素来爱斗殴,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甚至引发骚乱,这是常事。
但在现在……
胡建却只是让手下的官吏,带上武器,加强巡逻和警示。
因为……
现在的新丰,已经消灭了游侠!
所有的人口,无论是余子还是庶子,现在都有出路。
无论是去工坊园做工、当学徒,还是去水利渠道工地上挖渠道,都能赚到足够养活家小的钱。
甚至,还能攒下一些积蓄!
至于县城的居民……
更是全部都属于有产阶级了。
工坊园的存在,使得新丰的零售业,尤其是小商贩兴盛无比。
只要不懒,县城的居民,都可以利用自家的屋舍,生产一些比较简单的食品。
譬如,用头粉做成团子,然后蒸熟。
或者,拿些大豆,做成豆腐脑、豆腐干。
都是很不错的营生!
工坊园里的工匠、工人、学徒和来来往往的商贾和其雇佣的人马,加起来起码过万。
而且,兜里都有钱。
一个五铢钱一碗的豆腐脑,完全消费得起。
有技术的工匠,甚至还能在豆腐脑里放些咸菜、肉酱。
在这冬日的早晨,上工之前,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再吃一块用麦粉、头粉、蹲鸱粉混杂后蒸出来的饼,无疑是很享受的事情。
故而,新丰县城的居民,哪怕是过去最破落的穷汉、余子,如今也是过着温饱而有希望的生活。
有恒产者,自然有恒心!
在人民能有工作,且这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时候,不会有傻子蠢到去和人拼命。
现在,新丰县城,各闾里的青壮,甚至都主动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保甲、巡逻队伍。
维护闾里秩序,县中安宁,打击外来盗匪。
新丰县县城,瞬间成为了其他地方的游侠的禁地。
没有人敢来新丰捣乱。
故而,胡建对这些人完全放心。
他真正警惕的,是那些停在新丰县城的豪宅、酒肆和商贾住所门口的那些马车,以及马车身后所代表的人。
这些人可没有一个是善茬!
以胡建所知,如今,这个小小的新丰县城之中,已经猬集了十几位列侯,三十多位封君,此外还有七位博士也亲自驱车来到了新丰。
就是当朝的九卿们,也都派了代表或者家人过来了。
至于那些看热闹的,随大流的八卦党,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这么多人聚集于此,胡建难免紧张。
“派人去通知闾里的里正……”胡建轻声吩咐:“让各位里正,将各闾里的青壮组织起来,让大妇们也行动起来,务必要确保今日的秩序和安全!”
“诺!”一直跟在胡建身边的常远立刻领命而去。
………………
此时,整个新丰县城,似乎一下子就苏醒了过来。
无数宅邸的大门,纷纷被打开。
一位位羽冠经纶的士大夫、贵族和官员,在下人和仆从的簇拥下,出现在了门口。
人人凝视着自己视线中的城市。
“新丰变化可真大!”董越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眼中流露着惊喜的神色。
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曾到过新丰,那时候新丰县城是一个凋敝的城市。
街道上,垃圾遍地。
闾里污水横流。
那些被迫离家出走的余子们,光着膀子,坐在酷暑下的街道两侧,不怀好意的打量着过往行人。
商人们则无精打采的坐在各自的商铺内,抽声叹气的诅咒着县官。
但现在……
一切都变了。
市面井井有条,街道整齐干净,人民面有红润,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这样的精神。
“仲尼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董越兴奋的对左右道:“张子重治新丰半年,就能如此,可见先贤教诲,无比明验!”
对董越来说,新丰的变化,简直是一个奇迹。
更紧要的是,这个奇迹是在公羊思想主导下出现的。
以不可驳斥的事实,完美的证明了他的父亲和他所坚持的道路的正确性和正义性!
所以哪怕,古文学派的人甚至今文学派内部,乃至于公羊学派的几个山头的一些人,拼命攻仵、非议新丰的变化,说什么法家暴政复活啊,什么黄老异端端倪啊。
董越都是坚决支持新丰,并发动自己的力量来为新丰辩护的。
原因很简单。
第一,新丰确实在变好!
第二,新丰的变革,确实是在公羊思想的旗帜下开展的,而且,公羊学派的年轻人,深入参与其中。
有着这两点,其他问题,立刻全部变成了细枝末节了。
因为,董越很清楚。
新丰的成功,就是公羊思想的成功,反之亦然!
董越正要再说些话,来鼓励门徒,鼓舞士气。
猛然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谷梁学派的宿老,太子师江升。
“江先生……”董越笑眯眯的拱手问好。
江升在不久前,终于拿到了代表汉室文人学术地位凭证的博士头衔。
虽然不是《春秋》博士,而是打了个擦边球,拿到了《诗经》博士。
但也总算脱离了凡夫俗子的序列,晋升为学术界顶尖的巨头。
最大的直观变化就是从此,不管是谁,便是天子,也要恭成他一声先生了。
“董先生……”江升看到董越,嘴角微微抽搐,特别是在看到董越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后,他就更加难受!
因为……
别看他如今,顺利拿到了博士头衔。
但……
得到的只是《诗》博士,而非春秋博士。
这本身就是一个失败!
彻底的失败!
当代学术界,普遍承认孟子的说法:王者之际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世道(这是汉代皇帝也承认的事情),王者不存海内,所以,真理和道理都蕴含在春秋之中。
诗经只能算是一个补充和借鉴、研究的方向。
更紧要的是,拜博士的时间太巧妙了。
刚好是太子将要主导治河都护府的关键节点,天子和朝堂忽然拜他为诗经博士。
这明摆着就是想要让他远离太子,至少不能跟随太子南下!
而始作俑者……
除了董越,还能有谁?
要不是,顾念着自己的地位和年纪,换年轻时候,江升真的能将自己腰间的拔出来丢到董越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