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轮廓,出现在眼帘。
巍巍城楼,矗立在渭河畔,数不清的百姓,在道路两侧欢呼着。
张越策马走在大军之中,心情百感交集。
回首北望,他依然记得当初持节出使的情况。
一晃便是数月,离京之日,尚还是春光灿烂,草长莺飞,如今却已是秋日迟迟,凉风渐渐,草木枯黄。
微微出了口气,张越握着自己手中的节旄,打马向前。
在他身后,握着那根已经掉光了牦,光秃秃的天子节的苏武紧随其后。
然后就是,汉军的玄甲骑兵,分列两侧,威风凛凛的紧紧跟随。
前方的道路旁,天子的旌旗与华盖,已经清晰可见。
数以万计的人群,则分散在道路两侧的田野与山丘上。
握着天子节,张越策马而前,来到天子法驾所在之地,便翻身下马,上前叩首拜道:“臣建文君、侍中、持节使者毅,奉诏持节,宣抚幕南,赖陛下洪福,社稷之灵,将士用命,幸不辱命,今归朝面圣,诚惶诚恐……”
张越身后,苏武带着常惠等人,持着手里的节旄,怀揣着激动的心情,翻身下马,跪到张越身后。
被匈奴扣押长达八年的苏武,郑重的举起自己手里的节旄,跪下来,叩首拜道:“臣中郎将苏武,奉诏往使匈奴,未能完成使命,有愧陛下……今赖陛下之恩,社稷之德,得脱囚牢……陛下隆恩,臣等感激不尽……”
说着便重重的叩首再拜。
前方,由数十辆战车拱卫着的天子撵车上,端坐其上的天子,在太孙刘进的搀扶下,身着天子冠冕,腰间挂着高帝斩白蛇剑,走下撵车。
半年未见,天子的气色并未有太大变化,甚至可能还稍微精神了一些。
脸上也有了些富态,他走到张越身前,看着一身戎装,手捧着节旄的爱臣,终于笑了起来,于是亲自上前扶起张越,道:“卿总算回来了!”
这句话,他可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本来,张越去幕南,他以为最多也就三个月,哪成想,这一去就是几乎半年!
春去秋回,别的倒是没什么。
就是那养生流程与食疗方案没有人帮他改了。
新的养生套路也没有人来教了。
这让这位天子心里面多少有些忐忑,生怕出了什么错误。
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没有什么事情比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了。
好在,如今张越凯旋归来,他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张越将节旄交还给天子后,立刻就道:“让陛下久候,此臣之罪也,下次臣争取快一点将事情解决,早些回来复命……”
天子一听,笑的更加开心,道:“卿办事,朕放心!”
这一句话,无数人都听在了耳里,有人皱眉,也有人欣喜万分。
天子却并不在意外人的想法和心理,他看向张越身后的苏武,看着他手里那根光秃秃的,已经只剩下竹竿的节旄,悠悠的叹了口气:“苏爱卿,请起来……”
苏武曾是他的近臣,只是,一直不怎么显眼。
所以,也不怎么受重视。
不然,当年也不会准他出使了。
然而,苏武在匈奴的表现,却远远超出了这位天子的预期,甚至可以说完全颠覆了这位天子的猜想!
这些天来,有关苏武在匈奴的表现和言行,已经通过无数奏疏和报告,让天子知道了,这个臣子在匈奴是如何坚贞不屈的。
其的行为,更是引爆了舆论。
成为了当代‘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典型。
更是让这位陛下唏嘘不已,又感慨万千!
“卿到朕身边来……”天子轻声道:“让朕好好看看卿……”
“臣谨奉诏……”苏武激动的走上前去,站到天子面前,天子仔细的打量起这个曾经不起眼的臣子,越看越顺眼!
没办法,没有君王不喜欢忠臣!
而苏武的忠诚,已经通过了时间、敌人以及富贵、权力的考验。
比真金还真!
其行为,几乎堪比古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媲美!
这样的臣子,对君王来说,哪怕是能力再差,也是配得上高官厚禄的。
不止是因为千金买马骨,更是因为,君王真的奇缺这样的大臣。
“卿受苦了……”天子看着苏武那张饱经风霜与磨难的脸颊,悠悠长叹。
苏武连忙拜道:“臣不苦,为陛下效忠,臣甘之如饴!”
此时,数十名司马、军候、校尉、都尉等高级将官组成的骑兵队缓缓出列,他们持着缴获、斩获的匈奴大纛,一一上前,然后丢弃在驰道上。
“匈奴呼揭部大纛,获于泽……”
“匈奴姑衍王大纛,受降于南池……”
“匈奴丁零王大纛,获于崖原……”
“匈奴右贤王大纛,获于祷余山……”
………………
数十面各色大纛,将驰道铺满,引发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汉军各部,则踩着鼓点,逐一上前,从这些匈奴大纛上踏过去。
这更是激起了无数欢呼与呐喊。
天子也扭过头去,看到了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无比快意的笑容!
张越趁机拜道:“启禀陛下,微臣奉诏持节率军,宣抚漠南之时,遇匈奴丁零王卫逆所部,臣痛击之,败其于崖原,然后引军南下,围匈奴姑衍王虚衍于盐泽之南,晓其以陛下圣德,宣其以陛下之义,使其幡然醒悟,率军归降!今其就在臣军中,不知陛下是否召见?”
天子听着,立刻就骄傲的笑道:“诏匈奴姑衍王来朝朕!”
姑衍王虚衍?
那可是匈奴单于的胞弟,在其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他的归降,对于汉室而言,自然也有着重要意义!
特别是,张越曾以奏疏建议,提出册封其为匈奴单于,从而引发匈奴分裂的建议,让天子只是想着都兴奋难耐!
想当初,他即位之时,匈奴是何等猖狂的敌人?
匈奴骑兵又是何等凶焰滔天?
从北地一直到燕蓟,匈奴骑兵无年不侵,边塞之下烽火连天。
自高帝以来,汉家天子屡屡饰女子财帛,以输匈奴,企图用金钱、财富、女人换和平。
而事实却一次次的打了历代先帝的脸!
女子、财帛、黄金,根本换不到和平。
甚至只会招来匈奴人气焰的一再高涨!
故而,从太宗皇帝开始,汉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灭亡匈奴!
自太宗至他,两代天子,数十年卧薪尝胆,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培养将才,训练士卒,完善马政。
终于,有了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国力!
于是,他在亲政后,便将全部精力和注意力,放到了与匈奴的战争上。
任用卫青霍去病,大胆改革军制,加强骑兵建设,通过一次次的会战和主动进攻,将匈奴人逐出河套、逐出河西,最终通过漠北决战,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大漠以南。
可惜,匈奴并未屈服、灭亡。
而是采取了龟速战略,借助地利与纵深,与汉军消耗。
自马邑之谋至今,汉匈鏖战数十年,大小合战数百次。
今天,终于见到了匈奴败亡的曙光了!
虚衍率部归降,对于天子而言,这可能比汉军打下龙城还要重要。
因为,攻下龙城,其实只是一种心理优势。
汉军压根就不能占据和控制当地。
虚衍归降就不一样了。
一个匈奴孪氏的宗种!
一个有单于继承权的单于胞弟!
其手里更有着一支骑兵部队!
可操作空间,实在是太大了!
片刻后,穿着汉家朝服,戴着冠帽,在几个礼官引领下,虚衍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的来到了天子驾前,磕头顿首,匍匐在地:“外臣虚衍,顿首百拜天单于陛下,唯陛下能作威作福,唯陛下可以号令天下四海……”
这些话,显然是张越教的。
天子听着‘天单于’三个字,就已经乐不可支了。
文武百官们,更是骄傲的抬起头来。
汉匈百年争霸,到得今天,在平城之战一百余年后的今天,终于有一个冒顿的嫡系子孙,在汉家天子面前屈膝称臣,口赞‘天单于’。
这让哪怕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甚至连笔都有些拿不动的太史令司马迁忽然老泪纵横,忍不住的拿起笔来,在纸上亲笔写下了:延和二年秋七月庚寅(二十一),匈奴姑衍王朝天子,上尊号‘天单于’,上大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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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未央宫宣室殿内,灯火通明,满座皆权贵,往来无白丁。
张越依旧戎装,领着续相如等人,端坐在太孙刘进之旁,两人不时耳语,交流着这过去数月,长安与新丰的事情。
这也是张越数月以来,第一次对新丰事务,有一个大概了解。
从刘进的话里,张越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些时间里,新丰又举行了一次考举取士,录取了大约一千多名官吏,充实到了新丰、临潼、万年三县的系统里。
同时,在陈万年、胡建、桑钧等人的主持下,新丰系统已经整合了临潼、万年的官僚系统。
于是,便在新丰建立了‘太孙莫府’,由陈万年、胡建、桑钧、赵过,负责这个莫府的日常工作,如今,这些具体事情都已经步入了正轨。
当然了,新丰的政务,也并非一帆风顺。
在张越离京后,特别是新丰亩产大爆后,不仅仅是新丰的麦种被人觊觎。
在新丰的官吏,也成为了香饽饽。
天下郡国,纷纷伸出橄榄枝,大肆挖角。
特别是那些官吏的家乡的父母官们,千方百计的想办法,用手段,动员其父母亲朋做工作,又用着高官厚禄相引诱。
挖走了许多好苗子。
错非是张越的三世说的底子打的足够好,而且新丰的实绩够强。
使得很多理想主义者,下定决心,坚决留在新丰。
不然,张越回京之时,恐怕会发现他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官僚系统,已经被人挖的干干净净,安排的明明白白。
没办法,政绩这东西,当官的人人爱。
更不提,若是别人都在挖人,某某没挖,传出去面子也不好受。
故而,短短一个月,新丰官吏就被人都挖了一遍。
就连太学生,都被挖走了十几个……
这让张越听的,真是既紧张,又有些开心、自豪。
事实上,其实被挖角对他来说,最是开心。
因为那意味着,他的势力与影响力,将会渗透到天下郡国。
除此之外,刘进还和张越交代了,回朝后天子对他的安排。
鹰杨将军加英候的侯国是已经锤了的。
少府都已经将鹰杨将军官邸建好了,就等着张越入主。
现在唯一的疑问,便是英候侯国食邑数量,以及鹰杨将军府的比照对象。
前者,关系逼格,后者关乎张越对军方事务的干涉能力。
直白的说,若是食邑数量低于七千户且其比照对象是贰师将军莫府,就等于说明天子和朝臣认为,张越还需要锻炼锻炼,那么他便无法或者很难干涉到贰师将军李广利在河西的势力以及政策。
反之,若食邑数量超过七千户甚至达到一万户,鹰杨将军的比照对象是骠骑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这种级别的大将。
那么,便说明张越的级别和权力,是高于贰师将军李广利的。
这就会在事实上造成,只要张越愿意,他便可以对河西事务,甚至李广利的指挥决策进行质疑、非议乃至于修改。
不过,刘进告诉张越,最可能的情况,可能会是张越的英候食邑数量超过李广利的海西候侯国,甚至产生断层。
但鹰杨将军府会‘比贰师将军故事’。
这是很明显的平衡。
毕竟,李广利的姻亲是当朝丞相澎候刘屈。
为了稳固李广利的地位,刘屈必然会全力争取有利于李广利的结果。
而防止张越在军事地位上,超过李广利,大约会是刘屈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做到的目标!
不然,李广利的影响力和权力,就会迅速为张越这个新星所篡夺。
不过,张越对这些事情,其实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
因为,他深知,一切都是虚的。
食邑也好,所谓的比照对象也罢。
都不过是纸上的东西。
真正可以决定地位高低,权力大小的,其实是天子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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