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笑浪山庄举办开鼎丹会,已经过去了十天有余。 魔门来袭的一场风波,在邵珩等人以及来援的清阳道长相助下,化解于无形之中。
丹鼎派的俞荣真人兵解后,由其师兄钟阳、马无季以及笑浪山庄的嫡长子欧阳瑄,亲自送往凡间转生。此后待其成长,丹鼎派中人自会前去尝试引其入道重修,或许还能重踏道门。
同尚有一线重返道门之机的俞荣真人相比,死于幻魅儿手中的毛高义,却是不知将魂归何处。毛高义修为不过养气期,死后一点灵识泯灭无知,无法由人护持转生。
纵然此后或许还会有毛高义的转世之人,但如此,世间已无再毛高义此人。
毛高义无亲无故,一身孑然,所交好友也不过一二,皆远在天南海角,无法得知此地情景。但是却仍有人依着世俗礼节,于毛高义头七之时,送葬于泉北城外。
毛高义出生于神州西南一处小村落中,距离此地遥遥有千百里。不知从前毛高义的绮梦当中,是否曾想过,这片泉漓湖南畔的平原上,是为其归骨所耶?
送葬那日,是尤通打理了一切事物。因修道之人本就超脱世外,故而所有礼节也一应从简。魂骨安放之所,由泉北城有名的风水先生所选。十分恰巧,离他殒命之所相距不过百余米,就在那片火曜石矿洞废墟南侧。
尘土掩盖了棺木,也掩盖了毛高义的所有过往。
邵珩亲手在毛高义墓碑上以天机剑刻下毛高义名字,以及“侠胆义骨、灿如日月”八字。
尤通不复往日市井无赖之相,端庄肃穆,高举一根点燃的长香拜伏而下,唱诺:“愿免众苦,得还人道。”之后又言:“老毛,你无亲友在此,此后清明秋祀,我尤通活着一日,便不会让你孤独于此。”
朱三烈、宋大龙等几个一起被掳走之人也在现场,纷纷上前敬香。除了尤通之外,其余人皆居无定所,但也纷纷道不会忘记共患难之情。
周子安、萧毓站在邵珩身后,两人并未上前,只默然看着毛高义下葬的整个过程。
按说,毛高义舍身所救之人是千机派的王乐师兄,此时本不应缺席。但王乐因伤重难愈,笑浪山庄庄主欧阳城亲自诊治之后,也告知其需好生休养上半年。否则轻则伤势反复,重则损坏道基。
而且,王乐自回到笑浪山庄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迷之中,少有清醒的时候。也不知晓今日,是尤通安排毛高义出殡之时。
邵珩与毛高义所见总共不过两面,初见于矿洞牢房之内,再见于幻魅儿追杀之下。毛高义在被掳走之人当中,虽然修为最高,却十分不起眼。一眼看去,只会将他埋没在人群当中。
神州浩渺,无数能人异士辈出。在万千修士当中,毛高义可谓是最为普通的一人。
然而,这不起眼的土包之下,却埋着一副令人动容的侠胆义骨。
令邵珩此生牢记在心,不断地告诫着他,不断地警示着他。
告诫着他曾经的稚嫩,警示着他曾经的无力。
邵珩微阖的凤目中,闪耀着悬珠一般坚定的光辉。
此时天边霞光愈发灿烂,一轮红日跃出山头,驱散清晨的露珠和寒意。
尤通知晓邵珩等人本该昨日就离开泉北城返回存微山的,是特意为了今日才迟了一天离去。其余存微山弟子皆在泉北城南面云霄飞舟处等待他们,所以也不多说什么,便打算同邵珩几人拜别。
对方是名门正派弟子,同他们这些人如云泥之别。此一去只怕日后再无交集,尤通亦不敢高攀其他。就是今日邵珩等人愿意送毛高义一程,已让尤通心生感激。
散修修行,向来无比艰难,亦危险远超旁人。对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在邵珩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眼中,可能不过是食之无味的鸡肋。
为不断向上挣扎,尤通深知自己这种人的朝不保夕。故而对毛高义这般勇义之举十分感佩。同时亦心有戚戚。
毛高义离世尚有他收殓打理,有邵珩、周子安及萧毓这般神仙人物相送。若日后他尤通意外而亡,也不知埋骨何处,是否有一处安睡之所?
还是身死道消,乃至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尤通心底叹息一声,便打算同邵珩几人告别。只是他刚刚举步,就见邵珩霍然抬头,周子安及萧毓面上亦流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
尤通心里一紧,当即精神紧绷,如一只警惕的野兽一般,打量着四周环境。
但见晨光之下,山林薄雾之中,有几道人影快速地透雾穿林而来。
其余人也纷纷与尤通一样,如炸毛的野兽,紧紧盯着来人身影。笑浪山庄自丹会比试之后,就一直开启着护庄大阵。就连泉北城城墙处也在魔道退走之后布置好了阵盘,严防魔门去而复返之事。
泉北城外百里内亦有派护卫不时巡逻查看,再不似先前松懈之态。
此时忽然有人直奔他们而来,自然让这些刚刚被掳走一次的人心有余悸,警惕万分。
对方丝毫没有掩饰,在尤通心底还没转过弯时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尤通看清来人后,竟一时没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似是不可置信。
当先一人长得高大威武,隆鼻宽额、面蓄胡须,神情凝重。他右手高举一坛酒,没有看尤通等其他人,“砰”地一声将那坛需成年男子环臂而抱的酒坛子砸在毛高义墓碑之前。
此人正是同被魔门掳走的欧阳玮。
欧阳玮“啪”地一声拍开坛上泥封,顿时一股浓郁淳厚的酒香散发在清晨霞光之下。他轻松举起酒坛,微微倾倒,那玉液一般的酒水如清泉洒在毛高义墓碑之前。
烈酒三觞,追怀罔顾。
毛高义虽不是救他而死,却是因报他之恩而来,方会卷入是非之中。
欧阳玮数年前不过举手之恩,毛高义竟时刻记挂在心。此次千里迢迢听闻开鼎丹会,才来略送薄礼,稍还恩情。
又是因为他欧阳玮竭力相劝,才会流连在山庄外宴席之上,最终被他牵连落入魔门手中。故而,他从欧阳楠那里听闻了此事后,也不顾身体刚刚痊愈,就带着烈酒而来。
至于欧阳楠,则仍因当时提前带欧阳玮返回之故,被欧阳城禁足在山庄之内。
而真正让邵珩、周子安和萧毓面色微变的,是欧阳玮身后几人当中的一个。
本应该昏迷不醒,或是在床榻上休养的王乐,竟也出现在了此地。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左一右皆有两名千机派的弟子搀扶而来,就知他身体状况十分不佳,连行走也十分耗费力气。
邵珩大步上前,正色道:“王师兄,你怎可不遵医嘱?”
左边那个千机派的师弟面露苦笑道:“都是我多嘴……提了今日之事……王师兄无论如何也坚持要来,就是江师叔也劝不住。”
王乐勉强自己站稳,微微推开左右两名师弟的搀扶,说话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无比坚定:“毛义士是因我而死,我如何能不来相送?”
说罢,王乐站直身体,伸手整了整衣衫,扶了扶头顶之冠。
邵珩这时才发现,王乐穿戴竟十分不凡:只见他头戴紫金玉星冠,身披玄羽太极裳,脚踏七星登云履,竟是神州道门之中最为郑重的服饰之一。
王乐起先几步有些踉跄,那两个千机派的师弟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拒绝了。随后,王乐一步一步,十分稳地走到墓碑之前,看到了邵珩刻下的八个字。
王乐眼神一凝,默念了一遍:“侠胆义骨、灿如日月……好字!”
最后两字掷地有声,邵珩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哽咽之意。
王乐右手中出现一柄桃木剑,袖袍挥出,并指而落。顷刻间,墓碑之前有无数醍醐甘露纷纷扬扬洒下。
仅仅是一个动作,却耗费了王乐所有的力气,就要软倒在地,幸好邵珩及时上前扶住。
“舍命之恩,永记在心。”王乐语气平静地说道,“毛高义,好走!”
有风自远处来,又朝远处而去,似带走了毛高义的魂魄,回归那遥远的家乡故土。
欧阳玮举坛而饮,烈酒洒下,悲歌相送。
尤通心底有一股热流散至四肢百骸,眼眶中涌出热意:“值了!”
是夜,邵珩站在存微山返程的云霄飞舟之上,心底仍在想白日之事。王乐和毛高义,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千机派精英弟子,一个是泯然众人的无名散修,却因这一遭事故,命运被牵系在了一起。
这两人心性皆高洁如日月之光辉,如江海之浩瀚。
虽是邵珩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而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缕感悟涌上心头:卑贱中未必无真侠士,上位者未必皆怀义骨。在这浩渺苍穹之下,谁又比谁高贵得到哪里去?修道之人若不能寻至大道,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枯骨一副。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你在尘世间踏过的痕迹。
泉北城外,那片矿洞废墟,彻底掩埋了那夜的一切惊心动魄。
忽然,碎石之中传来些许异样的动静,石块轻轻颤抖,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
泥土松动,夜色中有一人影挣扎而出,推开挡在面前的石块,气喘吁吁地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此人满面灰尘,泥泞得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燃着不甘恨色的倒三角眼在黑暗中发出阴冷的光芒。
那人衣衫破碎,却仍看得出其一身黑袍。脚步踉跄,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只见他一边环顾四周情况,一边朝某个方向蹒跚而去,似寻找安全之所。
忽然,那双阴冷的眼睛微微一凝,山林中似有两点微弱的烛火在远处摇曳。他谨慎地靠近查看,却发觉不过是一座新修的坟墓。
他先是一愣,复又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却牵动了体内伤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擦了擦嘴角,眼中闪过坚定、冷酷之色,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好像从未有他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