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云层愈发厚重,沉甸甸的,好似压将下来,令人看了遍透不过气来。
然而萧毓如今看不见这一切,无论天光敞亮或是乌云密布,她眼前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略微起风了,萧毓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微微发烫的茶碗,仿佛汲取着内里散发出的温暖。
邵珩站在院外,看着她穿着有些臃肿的衣裳,安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就算是在冰天雪地的昆仑山,他也没有见她穿的如此多,连凳子上都铺着一层温暖的褥子。
沈元希悄然走了,可他的话一遍一遍地在邵珩耳边回荡着:“……银丝毒恰好落入她目中,此毒颇为难缠,如今慈云斋斋主与流月居士正轮流替她祛毒。此毒有限制神识、修为之用,故而毓妹如今只能静养,也只能靠旁人和药物一点点恢复。至于她的眼睛……还要看拔毒完毕之后的情形。师弟,除此之外,流月居士道她体内其他伤势不轻,还亏损了大量气血……”
邵珩静静地站着,却不入内。
他仍隐着气息,院内的人,也未发现他。
“萧姑娘,这灵乌膏由千年何首乌作为主药熬成,我每日予你涂于发上,今日看起来,果然已不少头发都恢复了黑色。”院中另一个女子极为温柔地替萧毓梳着长发,一边略带惊喜地说道。
然而,萧毓却不见有多少喜色,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潘姑娘,多谢你了。你这般无微不至照顾我,我真是无以为报。”
“哪里的话。”萧毓口中的潘姑娘面上闪过几许寂寥:“我独自一人居于此处,平日里同门当中只有雪仙偶尔来陪我说说话。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做,只觉得这一日日度日如年,闷得发慌。更何况,照顾你,又哪能累得到我?”
“潘姑娘,我……”萧毓正要说些什么,那女子又道:“萧姑娘,我早已不是什么潘姑娘了。潘晓云早已死去,如今已只是缪云了。”
这个略微熟悉的名字,令邵珩终于将目光自萧毓身上移开,看向旁边那个带发修行的女子。
果然,那个眼下正替萧毓梳发的清秀女子,就是当年在存微山上被人用以陷害沈元希的丹鼎派外门弟子潘晓云。
她当年对沈元希一见钟情,误信贼人,失了清白,却只是被人利用用以污蔑沈元希和挑拨存微、丹鼎之间关系的棋子。
那日真相揭开,潘晓云痛不欲生,唯一亲人的姑姑亦不能依靠,于是被流月居士带回了慈云斋。
潘晓云继续道:“可惜斋主始终认为我尘缘未断,不许我断发出家……”
萧毓也是知晓当年之事的人,尤其是她为帮助沈元希,更说了一个谎言。换句话说,她便是那个给潘晓云身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人。
可如今,潘晓云却无丝毫怨恨之意,悉心照料于她。
萧毓这段日子心中,一直颇为愧疚。
“那……我叫你缪云妹妹如何?”
此言惹得潘晓云扑哧一笑:“我明明就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萧毓不去争辩,从善如流:“缪云姐姐。”
这时,潘晓云已替萧毓梳完了头发,还极为细心地将萧毓几根白发藏在内里,远远看去竟仍是一头乌丝一般。
邵珩看着,眼睛不由一酸。
茶水沸腾,白气氤氲。
潘晓云取布倒水,给萧毓替了一杯新茶,又凉了凉才递在萧毓手中。
触到萧毓有些冰冷的手指,潘晓云目光微微有些担忧,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自桌上取了一根干净的白布,细细地将某种青色药膏涂抹在白布上。
萧毓低头喝茶,温度刚好可入口,只略有些烫,一路滚入腹中,仿佛一团火焰温暖她冰寒的身体。
她深深一嗅,院中梅花香气混合着寒冷空气一起入肺,面上露出略微一丝恬淡的笑容。
在慈云斋养伤的这段日子,是萧毓少有悠闲的时刻。
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心却愈发清明了。
内息不能动用,神识不能依靠。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静静听着这周围的一切。
一开始有些难熬,但是逐渐地她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潘晓云将那涂抹了药膏的白布,覆在萧毓眼部,固定包扎好。
做完这些后,潘晓云则取过针线,扯过一件缝制了一半的衣服继续缝了起来。
“萧姑娘,你再与我说说,关于南面的事吧。”潘晓云低着头,轻柔地随意搭着话,“云梦大泽那边,是不是比我们这边温暖得多?”
“是啊。”萧毓笑了笑,“再往南些,冬天的时候都不怎么冷,就如同还是春天一般。”
“我没有去过,就算……以前还在丹鼎派的时候……”潘晓云喃喃了一句,而后又笑道:“我真羡慕你,能走那么多地方,看那么多风景,又遇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风景?我倒是没这么关注……不过你说得对,神州浩渺,就算修士也未必能踏过每一处地方。能多走些,多看些,已比普通人幸运多了。”萧毓觉得似乎起风了,微微瑟缩了一下,便又饮了一口茶。
她怕引起潘晓云误会伤心,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只在心底道:“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我已比千千万万的人幸运得多了,萧毓啊萧毓,你应当知足一些。”
这时,潘晓云又问:“那巫族圣女真的只有二八芳华么?小小年纪,就要担负起一族的希望,想必十分辛苦。”
邵珩身躯一震。
“是啊,她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很聪慧的小妹妹。为了担任圣女,吃了……吃了很多苦头。我如今只是看不见,她却周而复始,时常要受五感皆无的痛苦,可她都熬过来了。”萧毓听潘晓云提起月汐,心里也颇为思念她。
“听你之前说,她大约还要去当那星罗宗的宗主。星罗宗是魔门之地,萧姑娘,你就不担忧么?”潘晓云显然不是第一次与萧毓聊南疆的事情。
萧毓笑意顿了顿,轻柔地说:“我不担忧,她身旁……有极为可靠的人。而她自己也会迅速成长,星罗宗必将脱胎换骨……我相信他们能做到。”
似有一粒雪花飘落在邵珩肩上,他却毫无所觉。
身上玄衣纹风不动,随他一起化作一尊雕像,静静伫立。
潘晓云又挑了几件事情,絮絮叨叨与萧毓聊着,仿佛是不想萧毓太过无聊,又像是驱散着自己内心的寂寥。
“……今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沈师兄竟是让其余人送了柴火过来。也是辛苦他了,我这里偏僻,虽有法阵驱寒,但终究还是有些寒苦,偏劳他做这些粗活。”潘晓云提到沈元希时,虽然她强烈压抑,但目中仍比先前亮了许多。
“缪云姐姐……”萧毓不知如何说起。
“你想多了,我早就想明白了。”潘晓云微微一笑。
岁岁年年,青灯古佛,那过往就是梦魇,日夜煎熬着潘晓云的心。
可唯有记忆中那虚幻的男子,助她一点点熬过这无数个黑暗的夜晚,面对这无尽的孤独。
潘晓云从未想过,会再见到他。
可她也不是过去那个被情爱遮蔽双眼的女子,无数禅卷的誊写,她也渐渐明白自己旧日的可笑,以及与他的云泥之别。
如今的她,也可以做到若无其事的提起他的名字。甚至在每一日见他的时候,表现得无从挑剔。
“沈师兄道心坚毅,本就是我自己太傻了,一时迷了心窍,还差点害了他……”潘晓云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有些痴然,而后握住萧毓的手道:“幸好,幸好当初你能替他证明,不然我真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萧毓浑身一震,万没料到潘晓云竟会如此说。
她抖着嘴唇,咬牙道:“缪云姐姐……我当初……说了谎,那个时候我是犯了病,但是……但是……我只是为了救人……对不住……”
潘晓云的反应,却大出萧毓预料,她拍了拍萧毓的手背说:“沈师兄与你来慈云斋的第一日,流月前辈让我来照顾你时,沈师兄就将此事与我说了。萧姑娘,我没有怪你,那件事本就是我自己……识人不清……那样恶意的污蔑和背后的陷阱,若换做是我,我也愿意撒谎替沈师兄证明清白。”
萧毓心中震撼,不知是潘晓云当真受佛法感化,放下了一切,还是痴情至斯。
旋即,她又想起自己,想起邵珩,心中点点涟漪。
这段时日,萧毓思虑了许多,亦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
潘晓云见萧毓神情忽然寂寥了下去,女子心意总能互相理解,她便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亦无言。
天空中,飘下一点点洁白的雪花,晶莹剔透,纯洁无比。
她们坐着的地方,上头支着架子,冬日里铺了茅草,雪花?落在上头,她们却都没有察觉。
纷纷扬扬的雪,静悄悄地落下,山间有风在呼啸。
萧毓和潘晓云各怀心事地坐着,任由雪落飞舞。
辽阔天地,却又是如此的寂寥,在此时的她们周围,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