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微诸人的云霄飞舟即将到达笑浪山庄的前一天,邵珩已然御剑赶回。
那日在云溪村里,邵珩已同清怀师叔的亲人见面,并通过清言真人所传秘法,确定那个孩子确实是师叔血亲。
当时,邵珩找到那个孩子时,那个不过十岁光景的男孩子正被一群同龄人打倒在地,遍体鳞伤。
邵珩拦下其余打人的孩子,询问了一二,得知是近来村子中总有鸡鸭蔬果失窃。那领头的胖小子说在姜家院子里发现了啃剩下的鸡骨头,便来讨个说法,结果姜家小子死活不承认,才气不过揍了他一顿。
邵珩从怀里取出一包食物给了那几个孩子。
他知晓此地与外界不通,若给予银两钱财,一是怕惹眼,二是此地也用不到银两。干脆将原本打算带给萧毓尝尝鲜的零嘴分给了他们。
邵珩待其余孩童散去后,转身见那个满脸伤痕的男孩子正用一脸警惕的目光盯着自己,如他以前在山林中见过的受伤幼兽。
“你是谁?”那孩子说话十分老成,虽然受了伤,但站起后身体依旧十分笔直,退后几步道。
邵珩见他身材骨瘦嶙峋,面容微陷,知道这是长年累月吃不饱所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你可是叫姜石?”
姜石闻言眼中疑色更重,身形更是想要往后缩去,哪知眼前这个带着斗笠的人不知如何动作的,突然伸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他心底大骇,剧烈的挣扎起来,但是肩头那只手掌如磁吸一般,牢牢按在身上,肩膀一沉后竟丝毫动弹不得。
他正想着,莫非遇到拐子了?结果肩膀处传来一阵暖流,好像随着血脉在体内涌动,暖流所过之处,身上刚才被打的地方都如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抚过一般,疼痛尽去,浑身暖洋洋的,连饥肠辘辘的肚子好像也不叫唤了。
姜石惊讶间,听到那个人语气温和道:“莫动,一会就好了。”他抬眼看去,便看见一张清俊丰朗的面容,含着温和如暖阳的微笑,对自己说。
他那冰冷倔强的心底,不知为何逐渐被安抚下来。
后来,在姜家那个破旧的茅屋里,邵珩通过清言真人所传秘法,确定姜石确实是师叔血亲。
邵珩告诉姜石,自己是他叔爷爷的师侄,因清怀师叔离世,宗门欲寻他后人照拂一二,问他是否愿意之后跟他回去。
哪知道姜石在见识了邵珩先是轻轻一按就治好了自己身上的伤势,又从一个极小的袋子里拿出一些食物干粮给他吃后,竟然当场跪下求邵珩收他为徒、传他仙法。
邵珩拉起他来,仔细看了看姜石面容。
只见洗漱一番的姜石与方才初见已判若两人,虽然依旧瘦弱,但他不仅有一副剑眉星目的好面貌,根骨亦是不错。只是眼神中满含着倔强和不平,和几分愤世嫉俗。
邵珩确实有心将他带回存微,并借机让他入外门修炼,但见他神色心底却不由沉吟,当即严肃道:“你为何想学这些?可是为了向方才那些打你的人报仇?”
姜石嘴上虽道:“我就是想学本事,不再被人欺负!”但是眼神中依旧流露出几分不甘。
他见邵珩原本温和地面色逐渐有些冷峻,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底既慌乱又害怕,想到过去种种,又气又伤心道:“邵叔叔,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偷人家的鸡鸭,院子里的鸡骨头是我半个月前在山上做的陷阱抓的。那陈小胖从小欺负我,动不动就纠集了人在我家闹事。他家大人也不是好人,当年因为我爹爹拒绝将一块狼皮卖给他家,他们乘机在我爹爹打猎的时候引来老虎,害死了我爹爹,我娘也因此大病了一场离我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凭什么我就要被人欺负?凭什么我就不能找他们报仇?”
一边说,姜石消瘦但俊秀的面上泪珠滚滚而下,说到最后整个人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邵珩心底恻然,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初仇人徐鹤伏诛,本应当是大仇得报,可他心底愤懑依旧无处发泄,就如现在的姜石。
他伸手摸了摸姜石的小脑袋,手掌宽厚温暖,令姜石慢慢停下哭泣。
邵珩想了许久,缓缓开口,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一般:“是我不了解情况,叔叔给你道歉。不过,报仇不是不可以,但你若入我存微,切记不可因仇恨蒙蔽了双眼。学好本事,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重要的人,而不能滥用。害你父母惨死者自然不可饶恕,但方才那些孩子虽然打了你,但到底只是小小皮肉之伤,未曾做伤天害理之事,你若心底实在不服气,日后小小教训一番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我认为,当你有了本事的时候,却会觉得已无必要了。”
姜石伸手擦干泪水,邵珩的话他虽然似懂非懂,但此人是他父母亡去后唯一对他如此和善的人。姜石见邵珩相信自己的话,还给自己道歉,嘴上终究道:“我知道了。”只是眼神中仍旧有几分茫然。
邵珩见状,知晓此事非一时可解,就是他自己到如今真的回想当时情景,依然心绪有所波动,便也不多说什么。
因邵珩接下来还要去笑浪山庄参加开鼎丹会,姜石此刻并不能算是存微之人,不便前往。又觉得此子性情有几分偏激,不知日后对他是好事坏,不如亦晾他几日。
只是,姜石虽然已经是十二岁的年纪,但因常年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看起来比旁的孩子矮小。又常被其余孩童欺负,身上暗伤亦有许多。
邵珩便停留了一日半的时间,教了他一套简单的拳法,强身健体之用,又给他留下半个月的食物充饥,便说过半个月再来接他。
邵珩走时,夜色中的姜石一脸依恋和倔强,十分不舍,目光中流露一丝害怕,显然担心这个人一去不返。这时候,邵珩方从他身上看到几分孩童的样子。
他安抚地笑了笑,体内真气一转,背后天机剑破布而出,悬空绕了身体半圈后带着他冲天而起,有如一道流星消失在夜空之中,徒留姜石一脸惊呆的模样在原地半响说不出话。
“真的是仙人!”过了许久,姜石神色振奋地在原地一蹦三尺高,右拳狠狠打在左手掌心,激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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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珩归队之后,向李师叔简单汇报了下情况。李沣泰听闻姜石的经历,心底亦有几分唏嘘,但面上不显,只让邵珩好好休息。
原来,他前几天接到外门弟子传来消息,此次丹会上所公布的丹丸功效十分神秘,不是一般固本培元或增加修为之用。
因此丹由丹鼎派和笑浪山庄共同炼制,丹鼎派有心助长自家声威,不仅丹鼎派掌门弟子钟阳亲自到场,还派出门中三位长老。并宣称将举办一场众门派之间的比试,比试魁首的门派将无条件获取此处鼎中所得丹药的一半。
李沣泰当时听了就对郑英冷笑几声,道:“丹鼎派这几年愈发急躁了,玉鼎真人闭关之后,派中诸事皆交给其弟子钟阳。清岚师姐早年曾与我说过此人着恋权势,不是一心向道之辈。果然,你看,连欧阳世家都被其借作宣扬自身的踏脚石,也就是欧阳山老前辈和欧阳城庄主都是闲云野鹤之心,不与他计较罢了。”
郑英闻言也只是笑笑,并不回答。那钟阳是丹鼎派掌门大弟子,如今执掌宗门上下事物,比派内某些长老权力都大。李沣泰是太尘真人座下弟子,说说也就罢了,他不过是记名弟子,又如何能背后议论这些。
“早知如此,清静师兄不该让沈师侄外出办事,若今次派他过来,看明后日丹鼎派脸上是何等表情。”李沣泰叹气道,“此行唯独陆济、上官渔是筑元期修为,但上官渔不是正儿八经的存微弟子,派她上场日后只怕要落人口舌。陆济刚入筑元不久,其余弟子又多是去年新入内门的,刚入养气不久,也不知修为、剑术到底如何。”
郑英抚了抚下颚胡须,道:“师叔何必烦恼,我存微山的亲传弟子又岂会落后于旁的门派?纵然是外门中拉出去几个只怕都比别派要强,更何况此次出行俱是内门亲传?陆济入筑元已久,修为和剑术皆深得清方师叔真传。其余几人如周子安、南宫北斗等人亦非寻常弟子,还有那邵珩,更是太皓首座亲自调教的。我呀,对他们可是信心十足。”
李沣泰闻言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朗笑道:“你说得不错,是我一叶障目了。”
邵珩从飞舟第三层退出后,经过甲板,正巧看见前方船舷处,穿着一身鹅黄色仙衣的萧毓正背对着他立着。
那倩影在夜幕的星空下,显得有几分寂寥。邵珩心里微微一痛,想了想,正打算上前,想着不管她如何对自己,与她说几句话也好。
却见另一侧甲板处走来一青衣丽人。
宁青筠因从另一侧而去,所以正巧未看见邵珩身影。
邵珩想到上船那日宁青筠和萧毓神情皆有些许异样,心底好奇,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中。
然而,宁青筠显然也不想旁人听到她两对话,站定后就施了个隔音罩。
邵珩若刻意以修为去偷听,只怕会被发现,只好作罢。
只是他看见原本刚转过身子、面带微笑地萧毓脸上笑意一点点淡去,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眼神中的欣喜也一点点消失。
她突然开口说了些什么,表情十分认真且无辜。但是邵珩盯得仔细,看得到她眼波流转间的几分嘲意和冷意。
果然,只见宁青筠身形一颤,踉踉跄跄几步后退,扶住身旁阑干。
邵珩看见萧毓垂在身侧的左手握了握拳头,复又展开。
宁青筠又说了些什么后,转身离去,神色有些复杂地痛苦,似恨意,又似伤心。
而萧毓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温柔的夜风吹拂着她鹅黄色的衣裙,吹过她那浓密的长发,夜色掩盖了她那璀璨如星的眼眸,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宁青筠离去。
邵珩看着这样神情的萧毓,心底有几分难受。她应该是对宁青筠有几分姐妹情谊在,否则不会在一开始流露出喜意。
此时此刻,邵珩多想站在她身旁。只是,他想到她近来对自己的躲闪,和方才所见的情景,他只能静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那个日夜萦绕心头的身影。
为伊风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