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彼时她尚不知,束起的长发,又是为了何人。
少女容颜姣好,长发垂腰,漆色如墨,眸如远山,灵若秋水,她披了件宽大的紫茸裘,露出内里的水红芙蓉绣衣,她一向随意惯了,哪管得芙蓉几月开几月谢,是喜湿还是受不得寒,硬是吩咐下去绣了一身的芙蓉配雪,欢欢喜喜的穿在了身上。
然而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敢看。那穿了浅绿清竹袍子的男子含笑立在她两步之外,只管端茶倒水,或是塞了个烧的暖暖的手卢亲自送到她怀里。
少女抱了手炉面上也没缓和几分,自她国师身份传出去以后,她仍是从前那个左三小姐,喜静寡言,闷葫芦似的对底下人不管不问,慢慢的,院子里的下人似乎忘了这事,提起的神经也压了下去。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左国师除了初十露了一回身手,就是娶回一个男人。此外毫无建树,就算是每日早朝也是像个木头充数一样,久而久之,朝臣们都对这少女国师起了质疑,只碍于她是前国师最钟爱的弟子给她几分薄面按下不表,私下里可是对这国师嗤之以鼻了。
更何况眼界甚微的左府下人,一个个地愈发懒怠起来,院子不打扫,饭菜也是不合规矩,就连鄢唯也常被排挤,她都冷眼看着,终是,看不下去了。
是,她要维护自己平易近人,上慈下孝的好形象,因而在承天教以和待人,博得几分良名,在左府也端端正正地做自己的左三小姐,毫无脾气不说,还很有些软弱。
因而少女将院子里的人聚到一起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不以为然的。左三小姐不仅年纪小,也不像大姑娘那样挺拔健壮,虽然长得好看些,但凡是身份贵重些家的姑娘,都是不以美貌为荣的。因是烟柳巷陌之地,才会以美色侍人。
少女如何猜不出他们心里都想了什么,只抓起细瓷小盏,里面还盛着滚烫的茶水,她想也不想,狠狠朝为首那人头上丢去,那俏丫鬟惨呼一声,捂着半张脸倒在地上打滚,往日神采矜持皆无,那一身苏绣的锦裙,立时变得灰扑扑的,周围几个侍人勉强扶了她,俏丫鬟疼得说不出话来,只露出一只眼睛苍白的盯着她,少女露出一个脆生生的笑容,看得一旁的鄢唯默然垂下了头,少女合掌而笑,“这茶该是你沏的?”她平常般问了一句,不等丫鬟作答,自顾自道:“你该是贪这茶的名贵,用帕子包了一把藏在腰间的香囊里。”
俏丫鬟脸一白,缓缓拿下来捂着脸的手,她右半张脸被烫的通红,诡异难看,不服气地扬了下巴道,“三姑娘平白冤枉奴婢,这茶虽是奴婢沏的,却断无私藏之事,姑娘若不信,尽可搜身。”
少女瞥她一眼,丫鬟不由惊了一身冷汗,少女眼神薄凉如刀,似是看透某种真相,却不屑于拆穿,她素来只见三姑娘或是沉静或是与云管事天真烂漫的模样,还从不知晓她竟还有这犀利的一面。
少女作势拎了拎茶壶,以食指指肚抚摸了一遍那光滑无瑕的纹路,目光涩然不知在想什么,只此一瞬,她挑眉冷声,“且不说你把那点茶趁乱交给了何人,即便是我平白诬陷了你,你又能怎么样?”
她盯着府里下人,云笙几番欲言又止,鄢唯则是从一开始就默然垂首,端看她如何行事。
“我从不喜什么以德服人,即使今日我将你们斩在这里,也没有谁能说我半句不是。”少女言语中满是骄傲自矜,她的呼吸很轻,轻到让满院子站着的丫鬟婆子腿脚发软,面面相觑。
“三姑娘,是我未教导好下人,请三姑娘降罪。”云笙终是忍不住站了出来,一面偷偷瞟了眼她的神色,他从未见她动这样大的气,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少女瞳孔微缩,仍是放缓了些态度,款款道,“自然,我在左府本也住不了多久,不如今日就立个规矩,你们午时且在院子里站够一个时辰算是惩罚,明日我若见着哪一点伺候不周,便拿犯事一房的人顶罪。若谁还觉得我性子软好欺负想试试的,尽管懒怠。”少女语毕抬手将长发撩去脑后,朝鄢唯侧头一笑,挽住他的手臂扬长去了。
云笙神色一黯,嘱咐了众人几句,看了看天色,便领着众人在院子一侧端正站了,许是被少女吓住,倒没有人说嘴,都乖乖跟着云笙站了。
穿了青色小裙的丫鬟悄悄对云笙道,“云管事,您平日里那么照顾我们,三姑娘怎么连你也跟着罚啊,这可真是……”
云笙未曾理会,任那丫鬟挑拨了什么也没管,丫鬟扁扁嘴,不服气地站了过去。
……
少女随后回了承天教,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在眼前放了一面星云纹镜,镜中的容颜冰雪,一眼望去连心也会冻住,她紧紧盯着镜里的自己,放纵了一会表情,然后缓缓扬唇,微笑起来,镜里冰雪初融,钟灵毓秀,与方才判若两人。
少女收拾妥当,想起镇渊吩咐她去拜见,便换过一身素色缠枝莲衣去见他,到了门口只见守门侍卫神色为难:“长公子……教主吩咐了……您不能进去。”
少女才定住以眼打量眼前这男子,他看上去与株和同岁,墨发如瀑,只在发上配了青玉冠,只觉君子端方,面冠如玉,偷看他容貌风骨,鼻梁高挺,上面两道剑眉,一双眼睛最是生动传神,看上去温和绵长,他一袭白衣翩然,淡若浮云。少女走近几步,侍卫尴尬的朝她行礼,少女抚了扶面具,朝长公子颔首示礼:“吾听闻长公子之名已久,今日一见,算是开了眼界。”
长公子淡淡一笑,很是高远疏离,“这位想必是三姑娘。”
少女丝毫未恼,笑吟吟的立在一旁,守门侍卫看了眼长公子,心道长公子真是自恃甚高,三姑娘也真是心胸宽广,自三姑娘荣登国师之位,谁没嗅出一丝风向,只一味巴结讨好,哪敢怠慢。
少女作势往门里看了看,疑惑问:“师尊可是不许我进?”
那侍卫缩了缩脖子,顶着长公子冰冷的眼神对少女和气一笑:“怎会,三姑娘说笑了,三姑娘快请进。”
少女迟疑的迈了半步,似是想到什么,站住了回眸对长公子盈盈一笑,他眼里松动两分,只听少女如珠如玉的声音低低传来:“长公子来见师尊,定是有事罢,吾可为长公子代传。”
长公子唇形未动,只拂了袖扬长而去,低沉的声音清晰传来:“不必。”
少女维持住三分毫无温度的笑容,将方才那人的容貌记在心里,久久挥之不去,才对这两个守卫展开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劳烦两位大哥了。”
守卫自是齐声不敢,让少女进去。
一进门,就嗅见空气里浓郁甜香的味道,直教人腻得慌。少女挑开一层层天净纱,绕过三面绣了双龙抢珠的屏风,依稀看见榻上人影,正想遥遥端正的唤一声师尊,床上却滚下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她撑起身,掩面跑过来,却被长长的纱帘绊倒在地上,形容狼狈,少女不自觉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只觉面熟,却认不出是谁,直到那女子抬起漆黑无光的眼睛,少女恍然大悟,脱口道“容绯音?”
镇渊诧异笑道:“阿瑶竟认得她,既如此,就让她先在你那住些日子罢。”
少女虽不明所以,但仍是低低应一声是,镇渊派了身边暗卫将绯音带走,少女默然站在原地。
“阿瑶,你进来。”
少女依言走进去,镇渊衣袍大开,毫不避讳的看着她,少女惊呼一声侧过头去,镇渊大笑一声拢了袍子,却赤足下地,伸手搂住瑶华,在她耳畔低声,“阿瑶。”
“师……尊?”
镇渊含笑放开她,少女垂头替他穿衣服,她动作极生疏,扣子也系不好,慢慢的苦了一张脸捏住那粒不听话的扣子往上套,镇渊只觉少女的冷香袭袭,终忍不住揽她入怀,少女温和柔顺的放下手,安静地伏在他的胸膛,镇渊满心的柔情疼爱,他抚摸少女绸缎一样的长发,抚摸少女挺直柔软的背脊,少女轻柔的鼻息让他的心都□□起来,镇渊方放开手,自行穿好了衣裳,笑声道:“阿瑶是被伺候惯了的,哪会替为师穿衣裳?”
少女面上少女绯红,侧过头去,“师尊又笑我。”
少女羞怯的模样让他满心的欢喜怜爱简直要溢出来,他以指抚摸她的眉眼,遗憾道,“我上次说,待你再长大些,就娶你过门,如今……却让你做了当朝国师。”
少女忽然捉住他的衣襟,埋头到他的怀里,仿佛赌气一般:“我做了国师不是更好么……”仿佛没有意识到镇渊忽然凝注的表情,又道:“师尊和容绯音……不是正好成了一对鸳鸯。”
镇渊朗声大笑,伸手揉一揉少女的长发,“阿瑶,她……有些像你。”
少女极困惑的抬头,忍不住还摸了摸自己的脸,惹得镇渊大笑出来,少女觉得被他耍了,跺了跺脚一把摘了面具瞪着他,那明亮的眼镜此时燃了怒火,她年纪小,看上去仿佛是小孩子赌气,天真可爱至极。镇渊刚想笑堪堪收住,少女便立时收了表情,只恢复成一贯的柔顺听话模样,低声说:“请……师尊恕徒儿无礼。”
镇渊怜爱的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柔声道,“阿瑶年纪小,恐是看不出。绯音的确与你有那么两分相像。”
少女微微拧了眉露出思考的模样,镇渊牵住她的手,领她往密室里走,“阿瑶还是不要费心思在这种事上了,将为师昨日教你的功法练一遍看看。”
少女顿时苦了脸,跟着镇渊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手拿着面具遮了脸却坚定地道:“师尊……我其实,不是真心想做帝国国师的。”
他停了步子,又缓缓走下去,很久很久,久到少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镇渊才放轻了声音,说:“师尊都知道。”
他心中感慨,也就没注意到少女一瞬间冰冷厌恶的目光。
少女点了一支欢梦香,烟气袅袅,她目色迷离,却睡不过去,她如今身心俱疲噩梦连连,这一点香早就不能安抚她,她方叹一口气,脑门便是一痛,少女恼怒的捂住额头,看着这忽然冒出来的男子,怒道,“少君。”
少君动作无比流畅的倒转扇柄,俊雅风流,“瑶君殿下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
“听闻,那个容绯音在你这里?”
少女淡淡挑眉,不感兴趣的模样:“镇渊才送过来的。”又眯起眼睛,朝了门口看一眼道,“少君师兄竟光明正大从正门来找我,该不是为了她吧?”
因为从前她是少君的弟子,后来拜了镇渊为师,镇渊虽面上不说,心里是很忌讳她与少君往来的,因而她每次与少君谋事,都是偷偷来去避人耳目。
少君朗声一笑,惹得她屋外的小丫头都悄悄羞红着脸探头看了,少君丝毫不以为意,道,“听闻瑶君今日见过长公子?”
少女了然,端坐了身子,不动声色朝门外望一眼,附和道,“确是见过。”
少君拍手一笑,“这便是了,长公子与我有些故交,容姑娘又是他挚爱,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我替长公子做个人情,你看可好?”
少女从位子上站起来,看上去极其清雅冷淡,“师尊将容姑娘托付给我照顾,还请师兄与长公子放心,我披锦殿应有尽有,断不会亏待了容姑娘。”
少君又劝了两句,全被少女淡淡有礼又坚决的婉拒,少君果真好涵养,竟还是笑得出来,他似是无意般将扇柄倒转离手一抛,又极轻易地接住,少女抿紧了唇,一言未发,袖子低低垂着,说道:“来人,送师兄出去。”
待门外的眼睛走了个干净,少女才小心的抬起衣袖,抖出一个小纸团,是方才少君假意玩扇子抛给她的。
少女狐疑打开,上面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玖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