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日瑶华心情甚好,还拉着瑾一到玖颜处吃饭,当然,她是看着他们吃。
瑾一吃的不安,无论是因为与首领同坐还是因为怕瑶君又把早膳吐出来。
如果瑶君知道他这样想,定会把他的耳朵扭下来酿酒。
这日的瑶华很高兴,从一醒过来就笑眯眯的,完全没有昨日与玖颜动手的冷戾,也没有看到军中饭菜就要呕吐的本能。
她心情很好。
好到玖颜都不再责怪瑾一逼她太紧,让这少女失了本真。他知道了些消息,但却不确定这是否与瑶君的好心情有关,她不该是这样喜形于色的吧。
少女还哼了两首不知名的小调,笑意吟吟的开口,“我猜,是时候了。”
果然下一刻以刀疤脸的谋士为首,站在门外求见。少女自然大肚的允许他们迈进门槛来。
刀疤脸换上一抹沉痛之色,“相将军被俘了!”
少女掩口低呼,很是惊讶的模样,“相将军昨日还说若他被困京中腹背受敌呢,今日可就应验了,可不是我胡言乱语。”
青袍面上有些许看好戏的意味,抿唇道,“红叶国国主发来国书,说只要我们交出杀四皇子的人,就放相将军平安归来,仗还是照打不误。”说罢,一双眼不怀好意的盯着瑶华,只恨不得即刻把她押走。
刀疤脸白了青袍一眼,勉强恭敬道,“我等几番商议不下,若应了那奸臣,恐帝国颜面有失,又恐伤了国师性命,若不应……我国这一支精锐之师,怕是群龙无首,无法铲灭奸贼,有负皇恩。”
少女故作为难,拉了身边瑾一一把道,“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了,你就跟着这位大人走吧。”
“!”
“?”
瑾一凶恶的盯她一眼,少女好似一点也没看见,“当日你扮作我的模样杀了那位皇子,就该料到今日。”
“瑶君是认真的?”瑾一阴沉道。
“你是师尊最倚赖的心腹,我平日里敬着你,你却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教我怎么包庇你,又该怎么跟师尊交代。”少女句句感情真挚,痛心疾首。
瑾一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一般。
青袍被这主仆二人弄得烦躁又是一头雾水,“国师的意思是,是这位侍卫杀了皇子?”
少女点头。
刀疤脸冷冷道,“无论是谁杀了皇子,红叶国点名道姓要的就是帝国左国师。”
玖颜看了这许久,微微笑道,“看来你们已经商议好了,是要把瑶君交出去换回主帅吧。”
众人默然以对,更让人觉得他们是默许此事。毕竟相将军英勇善战,此次被俘定是意外或者是红叶国使了什么卑鄙手段,以这个手不能提病病歪歪的国师来换相将军,是太值了才对。红叶国国主定是为皇子报仇心切才硬是要左国师偿命的,定是这样。
少女打了个哈欠,有些不合时宜的伸了个懒腰,对几人郑重道,“相将军自然要救,本殿下绝不推辞,但那奸贼可允了时日?”
青袍有些洋洋自得,“今日天黑之前。”
“好。”少女端出送客之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跟你们走。”
刀疤脸点了个头,劝了青袍几句带了人下去了,只派了十余将士守在门口,像是怕她跑掉。
少女看了门外水桶似的围着,面色坦然,玖颜道,“你心中,已有想法了吧。”
少女惊讶于他的敏锐,笑道,“玖公子待人观物,确是不凡。”
瑾一冷笑几声,“可笑你如此拙劣的谎言。竟想着嫁祸借此除去我。”
他这样一说,连玖颜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少女不以为意,问道,“我被押往红叶国,你是否还要这样形影不离的监视?”
她把监视之事挑明了说,显然毫无顾忌,瑾一神色古怪,玖颜也有些骇然。
瑾一勉强笑道,“瑶君多虑了,教主让我陪伴瑶君,是有让瑶君纳我为侍君贴身照顾您之意。”
少女一丝面子也不给,更是没好气道,“可惜我看不上你,你也不必在这自荐枕席了。我问你一句,你还会跟着我么?”
瑾一被她言语一侮,脸色时白时红,咬牙道,“我奉教主之令,自然要跟。”
“那好。你即刻换上我的衣服跟着他们去吧,别用什么身形不像的借口,其余人也就罢了,瑾一,你的缩骨功可是臻至化境。”
“你仍是让我做替死鬼?”
“你会死?红叶国那般实力,有人能杀得了你?”
“……”
“你替我出现在明处,我在暗处为你掩护,再接机行刺杀之事,你敢不应?”她笑意森然,直直勾起瑾一那满腹心事。
临行前,镇渊吩咐他虽是监视,也要对她悉心照顾,更要听她的话。至于听到什么程度……他很清楚。眼前瑶君这要求,的确不过分。她说的清晰透彻,条理清晰,显然是已算计好的,那么她之前那些说是他杀了皇子之言,竟是在和他说笑。
竟敢这样欺辱于他。瑾一咬牙切齿,低低说了声是。
****
她亲眼见着瑾一换了她的衣裳被押走,心底终于松了口气,悄悄避到无人处,画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墨衣的男子悄然伏跪在地,她心中酸楚,亲自扶他起身。自她独闯刑司以后,还是第一次见他,玖叁也顺从站起身来,眼帘仍是低垂的。瑶华见他比往日瘦削不少,眼底泛青,像是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似的憔悴,让她心里微微犹豫,该不该再给他派任务。
玖叁声音低哑,“请三姑娘吩咐。”
瑶华将他眼底的黑青看了好几遍,终扬起一抹带着喜悦打趣的声音,道,“……玖叁,你这几日过得如何。莫不是……也不习惯这军中伙食?”
玖叁神色淡淡的,“属下过得尚好,劳三姑娘费心了。”
她秀眉一拧,端得是喜怒无常,“你这样憔悴的出现在我面前,却告诉我尚好?你是真觉得我有眼无珠,还是太过老实可欺。”
玖叁立即跪下,却未发一言,只听那少女叹了口气,妄自菲薄,“看来你是觉得跟着我前途堪忧,想要背主另投了。”
玖叁大惊,顾不得主仆之礼,拉住她的衣袖哀求道,“三姑娘息怒,属下对三姑娘的忠心可昭日月。”
她板住脸看他,也是第一次与玖叁站的这样近,他半跪在地,却比她站着矮不了多少,这让少女大受打击,不由便想退开几步,玖叁的力气也不小,她拉了几回袖子未动分毫,面带薄怒,“那你就好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玖叁有些为难的应一声是,然后道,“自从瑾一来了,三姑娘便行动有碍未曾召唤过属下,倒是瑾一私下里找了我……”
少女惊愕道,“他找过你?”
玖叁此时已恢复了平静,“是,瑾一想收服我为教主做内应,属下拒绝后……瑾一和我动了手。”
她反手抓住瑾一,面色焦急,语带担忧,“你是受伤了?伤在哪里?可看过大夫了!”
瑾一惭愧道,“属下学艺未精,不是瑾一的对手。三姑娘且宽心,未伤及要害,调养几日也就痊愈了。”
少女沉默良久,才缓缓压下怒火,她俯下身来轻轻怀抱住玖叁,温暖怜惜的,带着少女独有的温热软香。
他一时迷醉。
少女的嗓音轻柔婉转,如同一个瑰丽迷幻的梦境,“玖叁,我向你发誓,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而瑾一,我必叫他十倍偿还。”
“三姑娘切忌因小失大。”
“不会,我心中已有计量,否则今日怎会对他出言挑衅。玖叁,你们既然跟随我,我便不能让你们受一点苦。”
他只能答道,“属下替他们多谢三姑娘体恤,也劝三姑娘万事小心。”
“瑾一此时该已到红叶国,我这便跟去,你伤势未愈,且留下来养伤。”
“属下的伤不碍事,不会拖三姑娘后腿,请三姑娘成全。”
她深深望他一眼,终是答应了。
她与玖叁悄然溜下战船,潜入红叶国境内,一路都在回想当年是怎样择了玖叁的。
是镇渊收她为弟子送的见面礼,许她进修罗场随便挑人,她走了一圈觉得玖叁深合眼缘,便指了他去,镇渊当时的神色极为古怪,末了还是大度的允了她,还夸赞她的眼光独到。
后来她方知晓,玖叁曾是前教主,也就是镇渊的师兄的暗卫,因得罪了性情阴晴不定的教主夫人被贬,于修罗场待命,却是再无出头之日。他排在玖字位,显然与玖颜很有瓜葛,玖颜有些从龙之功,成为修罗场统领,玖叁却成了修罗场里最暗淡无光的一颗明珠。
她得到了,且十分庆幸欢喜。玖叁不仅恭而有礼,对她百般依从,还为她带来十余部将,是他的积年心血。她感而待之。
忽然的,她侧过头去,低声问她,“玖叁……待那一朝我达成心愿……你,有什么愿望期许?”
玖叁明显没料到她会如此相问。
她见他未发一言,不由好奇,“你难道没有什么心愿么?”
玖叁面无表情,却是语出惊人,“属下从前希望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可后来……前教主夫人雷霆之怒,属下一家五口皆命丧黄泉。教主后来得悉此事,深觉对不住属下,又念属下过往功勋着著,恩准属下在修罗场养老。”
少女又惊又怒,玖叁如今不过二十五六,镇渊又是十年前继位的,当年玖叁不过是个十岁孩童便遭遇灭门之祸,而且……十多岁的孩子,一身本事,未得施展便被恩准“养老”?她未曾想过玖叁竟是如此身世。
许是见她神色哀愁寥寥,玖叁出言安慰,“三姑娘慈心,这些,都已是过往之事了,我……的仇也已经报过了。”
少女看住他,她的眼眸里有势如洪水的哀伤,却偏偏倔强的不肯在人前示弱。玖叁想起她一向所图之事,大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他不知她有怎样的过往,只记得她当年推开门,笑着跟他讨一杯水时如雪一般晶莹剔透的眼眸,以及那如春破冰的浅浅笑意。她是带他走出修罗场的恩人,他早已立誓誓死效忠的瑶君殿下。
****
“瑶君殿下如此莽撞行事……少君可要去劝一劝。”
穿了银褐冰梅纹袍的男子轻抿一盏清茶,眸色清明,置若罔闻。
那人眉间极尽焦虑之色,“谨一毕竟是教主的人……瑶君这次,可不是要跟他决裂么。”
少君将手边的辟邪绫锦披风折起,淡淡道,“待到瑶君回来,就把这衣裳送去左府贺她凯旋。”
那人只觉主子心意难测,不敢多言默默收了披风,想来瑶君霍然动怒,少君亦是淡淡然静默以待,反倒是他焦虑惊恐几夜辗转,教人不平。
少君蓦然想起什么事情,便问:“前日我吩咐你去做的青玉面具,可制成了?”
他躬身愧然道,“少君吩咐要秘密的做,因而属下不敢找上那人的玉石铺子,还……在耽搁。”
少君未曾动怒,只平心静气的说,“既如此,你便找个差事到外地去做罢,瑶君那边暂不用你盯着了,她此番行事必是有惊无险……”看着自家属下不明所以的模样,少君总算开口解释,“她顺从的久了,饶是镇渊也会觉得索然无趣罢……就你来报这些,谨一对她确实不算好,是否是镇渊授意所为仍未可知,可无论是与不是,瑶君隐忍下去才是会教镇渊看不起。”
“瑶君殿下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需如此小心窥探教主心意么?”
“这便是你的错漏了。”少君眉梢一挑,一副风花雪月般的笑意浮现,好似与佳人共谈风月的潇洒模样,“但凡世间最至善的感情,总会有庸俗的手段以作陪衬的,瑶君肯为镇渊费这些心思,镇渊自然喜不自胜。可这一层……幸好谨一是看不破的。”
那人附和称是,心里却在为主子的一句“庸俗手段”深深打鼓,虽听来不是讽刺,若教瑶君知晓不知会怎样动怒呢。他连忙闭紧了嘴,急急要告退出去。
“等一等。”
“少君……少君还有何吩咐。”
“她与……那人相处如何?”少君低声,他的脸陷在一处灯影里,教人看不清情绪。
他自知少君所指,当即道,“瑶君殿下很是谨慎,自然……算不上好。”
少君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
他试探道,“是否要属下提点瑶君几句……”
“暂随他们去罢,待她回来我在找时间说给她。”
他默然退下,有一素衫小侍垂着头走进来,在少君耳畔低低几句,声音压得很低,少君却沉下了脸,半晌才得缓和。
素衫小侍局促的问道,“可要告知……”
“这可是她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她怎会不知。”
素衫小侍面上犹有不平之色,碍于主子这样淡然,也只得福了一福退出去。
三圣女那边也蠢蠢欲动了……真不知是不自量力还是成竹在胸。少君捻起案上的蜡粉笺,有淡淡花露香气袭来,他的眸色晦暗如深,隐隐透着危险的杀意。
****
少女于夜色之中疾行,身法诡秘,矫若游龙,轻如飞燕。她难得地换了一身夜行黑衣,于宽大的袍袖之下藏了诸多迷药火石暗器,视皇宫暗卫于无物,一路闯去了关押谨一的偏殿。
案上燃了一支迷香,只为纂取习武之人的内力,谨一已无力被缚在椅子上,只犹力苦苦支撑,少女有备而来,自然先与玖叁服了解药,于隐蔽处细观殿内一举一动。
“朕万万没有想到,这帝国的左国师,是一名男子。”
谨一偏过头去不言。
玖叁悄悄看了少女神色,少女正抿唇笑着,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像是很欣赏谨一的窘迫。
“不如让朕看看你这面具下面是怎样一张脸,竟骗过了天下苍生。”
谨一极力挣了挣,以他今时力气却是徒劳,眼看侍卫的手便要触及,少女于高处并起两指,唇畔的笑意未曾泯灭,她无声地动了动唇,她念得极快,待那侍卫碰上谨一的一刻,惨呼一声,直直摔了出去,少女低笑一声,两指凭空画了一个半圆的弧度,众人只见那倒霉的侍卫的背狠狠撞在了柱子上,颓然跌下来,已是气息奄奄。
国主大骇。他四下看看,谨一确然是中了迷香之毒,他还待吩咐下一个侍卫去接近谨一,那被点中的侍卫白着脸颤巍巍的走近,只听殿里传来一个空灵飘渺的女音:“国主真是好狠的心肠,竟要这无辜之人也丧命于此么?”
谨一闻言,已是知晓瑶华到来,终于松了口气,又不禁想起临去前瑶华所言,心里竟是重重打了个寒战。
这可是借刀杀人的最好时机了。
少女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诸多顾虑,又想起现在还不是与他翻脸的时候,便又朗声道,“国主执意请本殿来此,难不成是要设宴款待本殿么?”
“住口,你这妖人杀害我国四皇子,又派出刺客嫁祸我国,引起两国纷争,还敢大言不惭!”
“哦?”少女一直是借了谨一之口说话,任谁也是察觉不出端倪,谨一始终垂着头,倒是看不出破绽。“国主也是如此认为的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皇子乃是皇后嫡子,文武全才,于朝中颇有威望,堪为储君之选,你送嫁这样一个有前程的皇子,居心实在不堪。”她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又想去宫宴那一夜火光滔天,拂觞言辞有度,风度翩然,以及……他临去前那一个眼神。悲哀,惊愕,怅然……却唯独没有对她的恨。那样一个清如朗月气度卓然的公子,无声地丧命于她的剑下。少女捂住心口,里面的疼痛是酸涩欲裂的,她低低喘息几声,冷言质问:“本殿做了国主的一把刀,国主难道不该答谢给本殿什么么?”
国主身边的臣子闻言俱惊,让四皇子出使本就是国主一意孤行,谁都知道这次出使是怀着联姻之意的,四皇子实在是朝里公认的储君,只是皇后早逝,国主宠爱贵妃,对她所出的六皇子,也是极尽偏袒。
国主被戳中心事,怒不可言。偏偏少女不肯给他机会说话,“国主儿女不多,其余皇子不是太过年幼,便是极度无能。既让六皇子脱颖而出,成为无可择选的储君,又能让红叶国上下恨极本殿,方好与帝国朝臣筹谋上书,让帝君废我国师之位。”
玖叁闻言惊讶的看了少女,似乎很是佩服她信口开河的本事,她前言尽出,已教众人信了□□分,又添了最后一句,更像是落实了国主的龌龊心思,不由人不信的样子。可是只有玖叁知晓,红叶国诸多秘事都是由他亲自呈给瑶华的,国主宠爱六皇子是真,但一箭双雕之事却是少女信口胡言,国主最多只是想让四皇子嫁到国师身边,对他一个出嫁的皇子便可不抱期望。至于借刀杀人,或许国主也是有此意的。
“本殿累了,你们下去罢。你们的国事家事,本殿今日都没心情再管。”言下之意是你们的国君做了这样的事情,如今帝国大军兵临城下,你们还揪住一个左国师不放,未免愚蠢。
红叶国主自然不肯承认,但他的臣民都畏畏的不敢看他,让他颜面尽失,只得愤然拂袖而去。
门口留了大批侍卫,生怕左国师借机潜逃。
少女极其漂亮的一个空翻稳稳落地,展了宽大袍袖转一个圈,娇美玲珑的身段隐隐若现,她欣赏着谨一窘迫的表情,故意道,“你不叩谢我的救命之恩么?”
“不过是逞口舌之利。”
少女极其灵活的坐去桌上,一手撑着桌子,一手已轻佻的抬起谨一下颚,“我哪逞过口舌之利,不过是这世上,谁手段高明,谁权倾天下,成王败寇,生死有命而已。我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杀死那个软弱的国君,你说,他还敢与我对质与我动手么?”
他不是为我言语所动,只是怕下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不是侍卫而是自己。
一国之主的命,总是比那些下人贵重得多。他怎么舍得轻轻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