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芳华初静，湖面上一盏盏荷灯渐渐飘远。

还不算冷的秋日，穿了莺黄衫裙的女子却已捧了手炉，悄然立在假山后面，眉目低敛，却是看不清心事。

有脚步声塔塔地，她拢了拢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自假山后探了半个身子，教人一眼望见，她唇畔噙了微微狡黠的笑容，男子大步走近，上来便是握住她的手，很是关切道，“等久了罢，铺子里实在是忙，才抽空才见你。”

女子闻言转过头来，看上去双十年纪，却是温润如月，正是承天教三圣女中最的人心的那位月圣女。她掩口笑，稍稍将衣袖拉了拉，教他看见自己备的火炉来，“就知道你定不会准时，我可是将过冬的物件都提前备好了呢。”这话说得不无责备，却透露出难得的娇俏女儿情态，显得极为天真可爱。

男子心下一动，眼前立时浮现出那红衣如火的明艳少女，眼神黯了黯，并未开口。

月圣女本就是故意学做那人的样子，想要试试他对那人还有几分情意，却没想到惹得他沉默，便微微一笑，那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明丽艳容立时辉光溢彩，她像是没察觉到一般挽住他的手说，“我们许久未见，可要好好聚一聚，今日你别想敷衍我。”

男子心头一抹伤感渐渐散开，由着她轻柔的挽着他，小心依赖的模样惹人怜爱，他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却碍于她精致的发髻无处下手，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宠溺道，“自是没问题，想去哪里，要什么礼物都依你。”

月圣女展颜一笑，她自小并未受过流离之苦，像个公主一样成长至今，什么珍奇古玩没见过，而他对她毫不掩饰的宠爱让她心下喜悦，由着男子领她出了杏园。

已是夕阳落日，男子转过脸来，是一张宽厚温和的容颜，竟是当朝国师新婚不到半年的平君，顾褚。月圣女由着顾褚搀扶上了马车，亲密温存宛如一对恋人。

左府融雪院，褚平君又是一夜未归。

穿了云袂雪袍的少年听闻这个消息，面无表情教人下去了，翻开另一张账本，挑灯凝神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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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府的老夫人回来了。

嫡长女左暄亲自去迎接，老夫人入府休息过后自是阖府前来拜见，老夫人坐在上首，左释天领了子女们敬茶端正拜见，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却是精神瞿烁，很是健朗的模样，因为常年礼佛，周身又沾染了淡淡的檀香气，拜见过后，老夫人却在人群里打量半天，问出一句，“三丫头可是没来？”

左释天神色一凛，才要说话，四姑娘左清音已然到了老夫人边上殷勤捶背，“祖母别气，三妹妹贵人事忙，也有好几个月没回府了呢。”

四姑娘虽然是庶出，她的生母二姨娘却是老夫人的远房侄女，当年还是老夫人做主抬进来的，这些年来还担了管家大权，老夫人一直有意将二姨娘扶正，左释天却不同意，这事只能放了下来，倒是四姑娘天真活泼，很是得老夫人喜欢。

果然老夫人面染薄怒，冷了声道，“什么贵人事忙，她这些年来还是鲜少回府么？真是个疯丫头，若是不把左府当家看就给我滚出……”

“母亲。”

“祖母。”

左释天与左暄同时出声，左暄是不忍祖母误会妹妹，左释天确是多想了一层，左暄见父亲有话要说，自是不敢再先说的，左释天便清了清嗓子道，“母亲息怒，母亲常年避世礼佛有所不知，咱们三姑娘……”他不直呼瑶华名字，却用了敬称，教老夫人很是疑惑不解，左释天却是有些后悔抢了女儿的话说，瑶华虽碌碌无为了这么多年，却在背地里掀起了那么一场大波浪，很多话，不是适合他这个父亲说的，便迟迟疑疑，拿眼去看左暄。

左暄却是不知在想什么，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老夫人见自己的儿子嫡女都不肯再说，便指了四姑娘问道，“三丫头发生什么事了？”

左清音为难的看了看父亲，正想着怎么说才能既奚落了三姐姐，又能不教父亲发觉，正在此时，老夫人院子里的侍女便来通报，面上神色难定，“禀老爷，老夫人，外院来了好些人，说是听闻老夫人归来，送上贺礼，绍管事请老爷做主。”绍管事是外院的管事，绍元。

左释天一听，立刻从位子上站起来，自瑶华做了国师后，倒是有很多人打着各种旗号逢年过节就送来贺礼，本不必报上来的，但老夫人如今回来了，绍元才不得多次此一问。

老夫人面露喜色，她当年也是帝君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在京城里也有很多谈得来的好姐妹，没想到自己礼佛多年，刚一回京，就有这么多人来送贺礼，当下缓和了笑容道，“这大冷天的，也难为人家这片心，让绍元好好留人吃杯热茶再走罢。”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留客打赏了。

左释天面露难色，他自然知道这些人是为了瑶华而来，瑶华也早已吩咐过但凡有人送礼就收下，合了礼单入库，然后给个一两银子意思意思就够了，不必留客。

老夫人却不知道。

左暄听着不是滋味，三妹妹如今可是当朝国师，来送礼的又都是什么人，她们堂堂左府还用对这几个小厮留客招待示好么？当即从位子上起来，向左释天施礼道，“父君，将此事给女儿办吧。”

左暄愿去解决，左释天自然满口答应放她去了。

待到左暄带着一应仆役将礼物礼单带到老夫人面前的时候，就连对珍宝见惯的老夫人也不作声了，左释天看着那些东西觉得头疼，暗暗拉过左暄低声问道，“怎么都送过来了？怎么解决的？”

左暄看了看祖母，见祖母仍在研究礼单，便也压低了声音对父亲说，“和往常一样，收了礼让人走了，倒是这些礼里还有不少是给三妹妹的，三妹妹院子里的管事说一并孝敬老夫人。”

老夫人将礼单放到一旁，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礼单上多数是她不认识的官员府邸名姓，显然是她礼佛期间受封的官员，她与他们毫无往来，这礼送的太古怪，骄傲如她，怎么会允许自己懵懂不知，方才儿孙几个也是古古怪怪的欲言又止，一抬头，偏又看到左暄与左释天嘀咕，便皱眉道，“今日我有些累了，你们都下去吧，音儿留下陪我解解闷。”

几个少爷小姐巴不得早点退下，便告了福躬身离去。

只剩老夫人，王妈妈，跟四姑娘左清音。

老夫人合目养身，王妈妈是老夫人身边心腹，便依着老夫人的意思问道，“四姑娘啊，这些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两眼一抹黑的回了府，怎么觉得老爷，大小姐都怪怪的呢。”

四姑娘左清音借着跟王妈妈聊天说给老夫人听，“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今年夏日的时候，三姐姐……不，三姑娘……”

王妈妈瞥了眼老夫人，老夫人仍是气定神闲，王妈妈只得继续问道，“四姑娘两次说起三姑娘，到底是何事，姑娘别吊老婆子胃口了。”

四姑娘清晰而缓和地，说道，“帝国国师交替，当上帝国新国师的便是承天教教主第三弟子……在教里似乎都被称作三姑娘。也就是……”她言辞微涩，似乎是不敢逾越，低声道，“就是三姐姐。”

王妈妈哑口无言，怔在当场，老夫人豁然睁眼，眼里的惊愕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脱口道，“三丫头是帝国新国师？这怎么可能？”

四姑娘面露羞愧惊恐之色，压低了声音道，“三……三姑娘似是自小拜入承天教，只是瞒着府里人罢了，祖母……三姑娘斩杀红叶国叛逆，又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很受帝君宠爱……父君，姐姐们都对三姑娘礼让三分的……”就好像家中的女儿嫁到皇宫做了妃嫔，回乡省亲之时，家里人都得叫一声娘娘而不是女儿，如今左府上下都叫做三姑娘，下人倒是无所谓的，就连父君姨娘们多数时候也是称一声三姑娘的。

“她现在何处？”就算当了国师就不来拜见祖母了？这也不是道理。老夫人只以为自家孙女侥幸做了国师连礼仪也抛之脑后。

左清音慢慢道，“三姑娘已由两个多月未回来过了，人……应该是在承天教。”

老夫人又问了许多，左清音半真半假的报给了老夫人，反正承天教如何她们又如何得知，她说的也只是街头巷尾传的流言罢了，老夫人揉揉眉心显然不想再提有关三姑娘的话题，便问道，“株和那孩子呢？他可是天儿的至交好友，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还在左府吧？”

左清音脸黑了片刻，终于明白为何父君姐姐都避开不谈将这麻烦事丢给了她，她跟祖母一向亲近，也不好说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艰难地说，“祖母……现在要叫管顾叔叔叫褚平君了……帝君封了三姑娘做国师后，还将顾叔叔许配给了她。”

老夫人终于震怒，脸色都发白了，“胡闹，他们叔侄辈分暂且不说，差了多少岁能是婚配的么，这是帝君的旨意？还是那荒唐的三丫头自己求的？”

四姑娘暗道当然是帝君的旨意，帝君派人来传旨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左瑶华便是顾叔叔要嫁的左国师呢，可她转念一想，便吞吞吐吐说，“这孙女就不知道了……”

老夫人面色不善，让左清音下去后立时让王妈妈叫自己儿子左释天来，这一年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这样来说那些“贺礼”怎么可能是送给她的，让她去沾三丫头那小姑娘的光，她怎么可能接受，王妈妈见事不好急急替老夫人抚背，老夫人再想起顾褚，身世清白，家底丰厚，性子宽和，是多好的一个孩子，竟然给一个半大的孩子做妾室，真是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