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后的融雪院,一如既往清净,这一日她打开门,却见那人迟疑着焦虑着的模样。
她只见惯他素日里统领下人,言行有度的磊落,从没见过他眉间染愁的寂寥,好在只他二人在,她不由莞尔一笑,嫣然色态溢于言表,有若林间新雪染就一缕莹嫩新芽,“我听说你前两日回乡省亲,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许是路上走得急了些,甚至来不及换一身干爽的衣袍便匆匆而至,鼻尖还冒着一点汗,好看的眉轻轻皱了起来,“我听闻苍穹将军身故,而你身涉命案被帝君禁足……你怎……”怎么还能如此淡然处之。
若是别人,瑶华少不得还要开几句玩笑,但姜宁与她的情谊与旁人不同,况且他为她奔波而来,她怎么舍得顾左右而言他,“苍穹之事,过些日子自有定论,禁足只是帝君为表公正严明,做出的样子罢了。”
她说的极其平静而优雅,仅仅这份随遇而安的同尘气度,便与一般庸士划清了界限,从来只听闻承天教是钟集世间灵气所在,承天教出来的弟子无一不是碧月高华,清雅和贵恰如仙家风范,三姑娘左瑶华,便是真能当此一称的。姜宁一颗不安的心终于落去了肚子里,大约是发觉了自己的狼狈,比起暖意融融,华衣碧锦的三姑娘来更显尴尬,脚步轻移,退后一步低声说,“是……我今日莽撞了,三姑娘勿怪。”
“你担心我,如此为我设想,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倒是你,好好与家人团圆的日子,却教我的事搅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偿你。”
他抬头看她一眼,唇角噙了丝莫名的笑容,“劳三姑娘记挂,其实并没有耽误什么,我是在即将回程那日听说此事,才马不停蹄的……”
像是说漏了什么,他蓦然顿了口,面上一抹嫣然飞红稍纵即逝。
她几乎是以为暖炉燃得太旺,熏得她昏昏欲睡,这才眼花看错。
她款款起身,姜宁这才发觉她的裙衫竟是曳地的,少女尚未长成,穿这样的长裙未免拖沓,而少女行动间衣摆拂动,天然契合难以言传,她站在他的面前,不嫌费力的抬起头来。
他犹记得,她从来都是不喜欢仰视旁人的,便轻蹲下身子,堪堪与少女的视线齐平,分明的看见少女的眼里曳过一丝意外之色,只见她眉间一动,一张皎然有若雾霭仙灵的冰雪容颜霎时有了生色,是月下独酌花间同游的潇洒恣意,是大漠黄沙长河落日的萧瑟风骨,是踏遍山河一掷千金的万世风流,是拈花莞尔十里红绡的日升月恒。
他像是坠入桃花源仙境的迷途旅人,几番驻足而后流连忘返。他心中大乱,却也知道她不过是露出了一个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最诚挚的笑容。
他却从她钟灵毓秀的笑颜中看到太多。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姜宁,你待我至诚,我也定当百倍相交。”
她恬然而立,笑容和静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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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以来,瑶华虽然过得清闲,却几次三番接到少君的信报说承天教发生的大小事情,月圣女被撤职禁闭,连同日圣女星圣女的也一并受了连累,而苍穹一死,承天教便没了大管事,也是乱的让人头疼,少君还隐隐透露镇渊有择她为新任管事之意。
即便少君不说,她也能猜到一二,苍穹一死,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得益的都是她,镇渊能不追究冬狩之事,却并不是相信她是真无辜。
其一,月圣女的嫌疑更大,且受伤流产,还撞到镇渊这个枪口上。她平日里再有什么好处,也曾经是镇渊的女人,他不要的,也不能冷眼看着她与他人珠胎暗结。
其二,瑶华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毫无破绽可寻。
许是不日就要下来解禁的圣旨了吧。她如是遗憾的想。
卫初缓缓凑近为她添了一碟刚出锅的南瓜糕,动人的香气窜满了整个屋子,瑶华稍有所动便循着香气回了头,定神在那一碟金灿灿的糕点上,于卫初意料之外的,再次出了神。
卫初不知是气是笑,禁闭以来,院子里无论是谁都是眉头不展,恐三姑娘失了圣宠,连带他们一并受苦,而三姑娘自己,却好吃好睡,一点沮丧的意思都没有。
她,似乎更喜欢发呆了。
他总是遗憾的想,瑶君也许只是找不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而已吧。比如他,就不行。
她不信任他。即便是暖床之时,两人靠得再近,心却离得那样远。
她不信任他,也不信任卫纹。不信任平君,不信任所有人。
忽的,像是有意一般,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瑶君,这是小厨房新做的南瓜糕,你来尝尝合不合口?”
她看了他一眼,眼里澄澈清明的,自然的拿了点心来尝,还未咽下就说,“很好。”
“瑶君喜欢的话,下次再让他们送来吧。”
她微微一笑,用了半块便放下,眼底闪过一丝灰暗的挣扎,仍是平和着说,“也没有这么喜欢,口感还不错而已,若说喜欢的话,昨日那道小天酥更好些。”
卫初含笑应是。
“三姑娘,平君来了。”木莲福身进来通秉。
瑶华的手一顿,重新又拿了块点心,含糊示意让他进来。
顾褚急急走进。
瑶华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还让小厨房变着花样做各式好吃的点心,脸色红润,很有些光彩照人的意味,而顾褚却日夜不眠,忧心忡忡,几次派人打探消息,又被拦回来,端得是再也坐不住,定要找她问个究竟。
瑶华微不可觉的叹了口气,从容开口,“顾叔叔请坐。卫初去备茶,要毛尖龙井。”
一句话定了自己下位的姿态。
顾褚看她一眼,家常懒散的模样,与从前并无半分差别,却不知何时成为乖僻犀利的少女国师,教人无暇适从,他缓和了口气,“阿瑶还记得我的喜好。”
“顾叔叔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你去别庄那年才几岁,却还记着当年我院子里的毛尖龙井,实在是……”
她听到“别庄”,微微惊讶,正巧卫初进来添了茶,不言不语的静立一旁,瑶华挥了挥手,卫初稍稍一愣,木莲已经退出房去,卫初抿了抿唇,回了声是,也走了出去。
瑶华知道他没走远,甚至还在偷听。不过她本也不介意此事,她摈退左右只是做给顾褚看,因为他对她身边这些男人一向颇有嫌隙,果然顾褚见她动作,说:“这是怎么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有件事,本也不打算说给顾叔叔听的,只是顾叔叔方才提到别庄……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眼圈微红,语气涩然。她这样的姿态分外柔软,惹人怜惜,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绕是顾褚心中惦记挽月之事,也不好开口询问。
她即便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也总有幼时情谊在。
“阿瑶,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顾叔叔可曾怀疑过我左家嫡三小姐是怎么能坐上国师之位,又为何会入承天教?”她一开口,顾褚愣在原地,任杯子里的茶由热至冷,都没有饮过一口。
她语气低沉,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左府的人都知道,三小姐幼年去庙会回来以后得了一场大病,后来就被送到别庄修养,直到十二岁的时候病愈归来,还莫名地成了帝国的代国师。只道是她在别庄时有什么奇遇,却原来是庙会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跑,本是要卖到外地的,却不知怎么辗转卖到承天教。直到出师归来。
顾褚听到这里浑身一个激灵,“怎么会呢?若是如此,你是走丢这么多年,为何……”为何左释天没有报官,也没有找过她。
他稍一沉思,也随即明白。当年左府嫡三小姐被掳走,是连官都没报的。左府家大势大,当年的瑶华又是谨小慎微,谁都可以压一压的软性子,丢失嫡女之事可大可小,却是谁也担不起后果,稍有不慎不仅害了瑶华,更牵连左府百年清誉。
“顾叔叔想必也明白了。此事原本只有父君知晓,还请顾叔叔代为保密。”
“这些年……你受苦了。”
“师尊待我很好。”她回道,“再说……若不是进了承天教,也不会有今日的我,所以……我其实还是有些感谢拐走我的人的。”
顾褚沉默一阵,“可找到那些人了么?”
她笑一笑,点了头,“自然找到了,安了个拐卖人口的罪名送了官,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顾褚闻言一边觉得她做的极有分寸,一边又觉得,以她的性子,如此处置会不会太轻。
又谈了一会儿,瑶华对他说,“瑶华见顾叔叔气色不太好,可是还在担忧冬狩之事不得安枕?这事与我们无关,顾叔叔请宽心,日子到了帝君自会解了的,到时少不得还有赏赐什么的给我们压惊,顾叔叔就不要担心啦。”
顾褚勉强笑说,“总是出了这种事,不免有些担忧,也不知其他人都怎么样了,难不成也是如此禁闭么?”
瑶华不动声色的点头说,“都是如此,顾叔叔可放心了?随行的侍卫们大多是罚俸,有牵连的大臣也不过是禁闭,承天教里……”她话一停,顾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料她话锋一转,“好像……只有我被关了禁闭,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唉。”
顾褚笑着安慰她几句,一颗心也总算放下,又坐了一会儿找了理由走了,瑶华托了腮又吃一块南瓜糕,想镇渊带走了挽月,当时并未惩处,她也不算说谎。
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忍住不再多吃一块,见卫初走进来,她笑着问他今日想用什么样的香露。
卫初竟是不似平素扭头不答,却是认认真真的思虑片刻,说,“似有一种叫做桃夭的香露更好些。”
瑶华闻言一顿,随即笑开揽他过来,捏了一块桌上的南瓜糕喂给他吃,“怎么样?”
卫初不妨被她塞进点心,糯软绵绵的口感极好,又没有放太多糖,正合他的口味,不由点头说,“很好吃。”
“那稍后替我赏厨子一个月的俸钱。”
“是…”
她记忆里的那人,喜欢的点心就是南瓜糕,不知卫初今日是巧合还是故意,她都不能做出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