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到入夏，天很快便热了起来。

少女穿着一件冰纨雪衣，正蹲在碧春园里辣手摧花，花匠精心培植的芙蓉也叫她毫不留情地摘下来，只得心疼地在一旁看着，根本不敢阻拦。

且不说这少女是夫人的嫡次女，单说她帝国国师的身份，何曾有人胆敢懈怠半分，更遑论她身后那如影随形的穿了墨色绣竹长袍的男子，低沉可怕的气息，教人敬而远之。

卫初微微弯着身子，为瑶华撑着一把雪青骨纸伞遮阳，自己却暴露在炽烈的日光之下，午时的日头最是毒辣，晒得他的额上出了汗，眼睛也被晃得有些眩晕。他自小被选为暗卫，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夜视能力极好，却不能适应太阳的强光，如今跟了瑶华，渐渐地虽习惯了不少，但随着夏日的临近，天也出奇的闷热，就是常人也容易中暑，遑论他一个本就不适应阳光的人。

瑶华白皙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竟是编出一个花环来，笑着跳起来双手举到卫初面前，明眸皓齿，一双璀璨的眸子映着光，“卫初，我编的花环好不好看？”

卫初站直身子，随着她的起身重新调好了伞的位置，才点头说好。

却不知少女踮起脚尖，似乎要戴在他头上，卫初的表情僵住，倒也没有躲闪，只是少女的个子实在太矮，伸直胳膊也只能到他的肩膀处，最终只得顺手戴在自己头上，张开双臂转了个圈，灵动好似一只漂亮的白蝴蝶，她扶了扶花环，抬头看着卫初额上的汗，笑容渐渐淡下来，又想起前几天木莲说他病了的事，有些愧然地，“瞧我我只顾着贪玩了，卫初你没事吧？”

卫初微微一愣，答道，“属下无碍。”

瑶华狐疑的看他一眼，还是拉住他的手到亭子里纳凉，卫初不由松了口气，收起纸伞，却被少女硬是按住坐下，她巴住他的手臂凑上来睁着眼睛盯着他看，看的卫初几乎屏住呼吸，不敢亵渎，也愈发觉得被她看得无地自容，忍不住回想自己今日有没有好好地洗干净了脸。

哪知少女看过以后，径自取了帕子为他拭汗，她虽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到底也是年纪小力道颇为适中，卫初低声说，“不敢……劳烦殿下。”

少女挑眉看他一眼，后者立即垂下头来不再坚持。

她为他擦完了汗，忍不住说：“卫初，以后……日头这样大的时候，你还是别跟着我出门了。”

“属下扫了殿下的兴致，还请殿下恕罪，属下无事，可以跟着殿下……”他急急就要起身，被少女又一次按回位子，仍是据理力争。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卫初，你本是暗卫，就算现在成为我的近身护卫，也不可一蹴而就，慢慢地来才好。”瑶华目光流转，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你强自撑着，我也是会心疼的。”

他的眼里渐渐燃起她从未见过的神采，双臂一圈将她抱在怀里，胸腔满溢的喜悦涨的生疼，他说：“属下……知道了。”

卫初的怀抱是她久违的熟悉和舒适，自迎娶正君以来，她对他真正做到了新婚一月不空房的规矩，日日与数斯携手散步、同游画舫，赚尽了妻夫和顺的美名，就连偶尔一见的顾褚，对她也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云笙向来懂事，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绝不给她惹麻烦。秣阳更是有眼色，在左府住了几日便回了承天教，临走前自是拎着她耳提面命一番。素指的肚子愈发大起来了，气色一直都十分的好，更没有孕吐的毛病，下人们都说，素侍君的孩子真是听话懂事的。

瑶华半月来与数斯同寝，自然没有再让卫初暖过床，此时被他的气息所环绕，心中还真的升起那么几丝“非分之想”。近在咫尺的胸膛、臂膀、锁骨……她忍不住伸出手，差点伸进他的衣领里，便浑身一震，□□疾褪，冷冷地回头盯住灌木丛的人影，“什么人，出来。”

却是数斯的陪嫁清染和她房里伺候的木莲，两人被她一吓，俱是面色苍白，“三……三姑娘，正君有事请您过去一趟。”

“他在这个点不是午睡才醒的么？能出什么事？”瑶华说完，卫初便轻而易举的扶了她站起来，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瑶华有些恼怒的看了卫初一眼，卫初忍住笑垂下头去，只听木莲轻声回禀“好似是云侍君与正君起了冲突。”

和云笙？瑶华觉得有些莫名，云笙是一贯的好性子，待人又是恭顺有礼，哪里会是会惹事的样子，可数斯出身名门，婚后也一直是恭谨守礼，绝不是平素人家没事找事的主夫，她叹了口气，“卫初一起去吧。”

清染飞快而复杂的看了一眼三姑娘身边的侍卫，容貌平淡的一眼即忘，真不知三姑娘喜欢他什么。木莲并不在意三姑娘带什么人一起去，只是他和木青都是云侍君一手□□提拔，深受云侍君大恩，眼看云侍君受难，自是十分焦急。

瑶华慢吞吞的整了整衣裳，一面想，她心里其实没什么立场所言，她对云笙怜惜愧疚，对数斯敬重亲切，委实也不想偏了哪一边，下意识地想找个人陪着，也显得不那么单调。

于是四人一起，往朝阳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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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虞美人盛开的时节，朝阳院花开满园，端得是热闹喜庆，瑶华不由多看了两眼，木莲想讨好瑶华，便轻声道，“三姑娘若喜欢的话，不若在院子里也栽上几株吧？”

瑶华却是可惜的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看着好看而已，要真摆在我的院子里，平素练剑什么的，也是荒废了。”

卫初抿唇垂下头去，险些笑出声来，瑶华羞恼的瞪他一眼，模样娇憨可爱。

木莲有些失落的垂下头去，眼看着离众人那边近了，他扯着脖子看了看，似乎正君并没有怎么为难云侍君，心里放松了一点，瑶华低咳两声，走过去一看，却是云笙跪在地上，神色淡然不见焦虑委屈，瑶华心中一软，不由多看他两眼，今日的云笙穿得仍是旧日的素袍缎子，清艳优雅，她想起迎娶正君以前云笙的种种忧虑倾诉，以及自己对他的疏忽，心里难免又添了些愧疚。

“为夫给妻主大人请安。”数斯款款迎过来，福身一礼，一袭青花缎子随风飘举，眉目间是一番说不出的儒雅温润，瑶华素日里最是喜爱他明澈如镜的君子模样，心里本来那一分指责他无理取闹的心思也淡了开来。由着他半扶着自己坐到主位上去，卫初才向数斯行礼，数斯没说什么就免了礼，显然是不欲与他为难的。

数斯为瑶华斟了杯水，香甜细致的味道便窜出来，引得瑶华登时侧目去看，只见那茶壶倒出来的是一碗热腾腾奶香扑鼻的甜酪，她忍住口水拿着小勺子扒拉几口，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欣喜赞赏地看了数斯一眼。

在场众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各怀心事。正君不愧是正君，没怎么费力讨好，只是摸透了三姑娘的小女孩心性，看来三姑娘是绝对要偏袒他的了。

“云笙是犯了何事？”她淡然问。

数斯平心静气的答道，“今日在去膳房的路上，见到一个慌不择路的小厮，细问之下，寻到云侍君，却是与大小姐一起，行容暧昧，为夫便做了主，扣下云侍君，等妻主大人发落。”

云笙和……和大姐姐？瑶华听后神色古怪，忍不住看了数斯一眼，他神色极为淡然，说的坦坦荡荡，绝不是她听错意思，又不能驳了他的面子，瑶华微微皱眉，“你可审问过了，云笙怎么说的？”

数斯不欲回答，只看向云笙，云笙柔柔拜倒，“妾侍行为不当，请妻主大人责罚。”

瑶华以指节轻叩桌子，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不耐。她从来就不是有耐心的人，关乎他清白名节的时候，他却还不急不慢的认了罪，她心里对云笙已是有几分不满了。

遂看向数斯，“云侍君也是这样和正君说的？”

数斯颔首称是。

瑶华复又看了云笙一眼，他正含着泪满是希冀地望着她，瑶华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云笙，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云笙咬了咬唇，低声说，“妾侍的确与大小姐相见，却不是有所暧昧，只是……”他停了停，一滴眼泪呯然坠下，却不再说。

瑶华微微皱眉，算是彻底厌烦了他的态度，便不再问，起身道，“这事我知道了，正君做主就是。只是……”她叹，“不要伤了云笙性命。”

数斯郑重应了，瑶华带着卫初一同出去，数斯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家的小妻主还真是懒，这样的事都不过问而交给他处置，数斯只好吩咐，“先将云侍君押到柴房关起来，他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云笙咬着唇垂了眼，袖子下的手紧紧握了，却没多说一句。

这一局，算是他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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