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建议石勒设谋夺取冀州,然后选择邯郸、襄国一带建立根据地,张宾闻言,不禁大吃一惊,眼珠子当场就瞪起来了。裴该瞥见他这般神态,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不禁心说:你是想感叹“英雄所见略同”吧?那是当然的,本来最后那句话,基本上就是史书所载你对石勒进言的翻版哪!要没有这点儿穿越金手指,我一后世小公务员,再加上此生的世家孺子,怎么可能分析天下大势,指点能够建立基业的“形胜之地”?
耳听得张宾追问道:“然而王弥以青徐为根据,颇具威胁。再加王彭祖(王浚)在蓟,刘越石(刘琨)在并,皆为晋臣,倘若联合起来,西、北两路夹击,唯恐赵都难以守备啊,如之奈何?”
裴该心说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们应该是趁着西晋覆灭,人心混乱,王浚和刘琨又不大和睦的机会,先兼并王弥,然后占据河北,再夺取幽并青徐,建立后赵政权的。但这都是后话,跟如今的形势也未必全然相同,在这具躯体残留的记忆当中,根本对东方的形势一头雾水旧裴该终究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公子哥儿罢了我没法给你详细分析。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藏拙,还能够假装莫测高深地藏拙。
“此事便要仰仗张先生为石将军谋划了。当年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但《隆中对》于夺取荆襄之策,同样付之阙如……”我只是给你亮个远景规划,具体步骤、近期目标,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况我与石将军有约在先,为其谋身、固势,保一族之平安,但不献策伐晋王彭祖、刘越石皆晋之大臣,我又岂能背誓而图之?”
张宾皱了一下眉头:“大军明日一早便要开拔,前攻洛阳,裴郎果然不愿随行么?”
裴该轻轻摇头:“有言在先。”
“既然如此,”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裴郎只得在此许昌城内,静候大军凯旋了我会留下简至繁,供应若有所缺,向他索取便是。”
裴该拱一拱手:“多承张先生关照。”
张宾突然间又朝前一探身体:“裴郎可肯担任留守,负责许昌的防务,以及百姓安置呢?”
裴该说张先生你说笑了“石将军暂以许昌为本营,必留大将镇守,裴某何由置喙?况且我只应承辅佐石将军而已,也不愿辅佐其部将……”
张宾、裴该两人交谈良久,但各自碗里的酒都还没能喝完一半儿,所摆的吃食基本没动因为心思都不在吃喝上。最终张宾以事务繁冗,还有很多没处理完为理由告辞,领着那名老军离开了。芸儿阖上院门,裴该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上全都是冷汗,清风徐来,虽然已是初夏,却竟然生出了一丝透骨的寒意来。
张宾这家伙,真是不好对付啊!不过看这情形,自己终究未落下风,没让他讨着什么好去,起码算是打了个平手。
一回头,却见裴氏正在正房门口,倚门而立,看见裴该瞥眼过来,当即招招手。裴该赶紧拱着双手,小碎步趋近,口称:“姑母康健,有何教诲?”
很明显裴氏刚才在房中支楞着耳朵,偷听裴该和张宾的谈话,应该是听到了片言只语的,就见她面色微沉,告诫裴该说:“我等今虽无奈之下,暂时寄身胡营,然文约切不可为石勒等人设谋,以危朝廷社稷!”
裴该赶紧答应:“适才不过大言敷衍张孟孙而已,姑母放心,侄儿当效徐庶进曹营……”
裴氏疑惑地望着他:“此为何意?”
裴该心说对了,这也是《三国演义》上的内容,于是尝试着解释说:“昔徐庶先从刘备,后为曹兵所俘,被迫降曹,然其终身不为曹操设一谋是之谓也。”
裴氏点点头:“但愿汝心,正如汝之所言。”
再说张宾辞别了裴该之后,就去拜见石勒。石勒早知道他去找裴该了,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张宾说了:“此子降意未坚,仍想逃亡,但据他所言,合则留,不合则去,若明公能动其心志,则去意必息也。”
石勒说这不是想当然之事嘛,张先生你去跟他聊了老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结果来么?
张宾说不是啊,我主要是探查一下裴该的志向和才能。
石勒问他考察的结果如何,张宾想了一想,回复道:“恭喜明公,得一利锥,若能置于囊中,必然脱颖而出绝不可放他离去!”
石勒没什么学问,听了这话一头的雾水,说张先生你又开始掉书袋了这啥意思啊?
张宾说好吧,那我大致给你讲一下有个名叫毛遂的古人的故事……
翌晨日出之时,石勒亲率大军离开许昌北门,浩浩荡荡向洛阳方向进发。他任命大将支屈六为留守,并且派程遐辅佐支屈六,负责民政事务至于徐光等人则和张宾一起随军远行,随时以备顾问。
留守各将吏都到城门去欢送,程遐颇有文采,临别之际善颂善祷,滔滔不绝,只可惜言辞太过古雅,石勒基本上有听没有懂,只好斜眼偷瞧张宾的眼色,来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赞赏。至于胡人支屈六就简单了,一咧大嘴,一抱双拳,声如洪钟:“祝愿明公此去旗开得胜,第一个攻进洛阳城,亲手活捉晋皇帝,夺得头功!”
裴该也被迫参与,但他却只把双手交叉在腹前,略略垂着脑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没想到石勒最终还是把目光移过来了,一手牵着坐骑,一手提着鞭子,迈近一步,问他:“裴郎,我即将远行,难道卿便没有片言只字相赠吗?”
裴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心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答允降顺于他即便并非真心那表面文章终究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是一拱手:“石将军……”
石勒一扬鞭子,打断了他的话:“卿既已归附于我,份属君臣,为何还称呼得如此生疏呢?”
裴该没有办法,只好顿一顿,重新组织语言,然后声量不高不低地说道:“唯愿主公平安归来。”你是去打洛阳,伐晋室的,我不能跟支屈六他们似的为你得胜而祈祷,但祝福你活着回来,应该问题不大吧。
话才出口,就见石勒微微一愣,随即两道浓浓的眉毛就弯起来了,鼻头一皱,竟然喜上眉梢。裴该还在迷糊,石勒右手撇开鞭子还好是挂在手腕上的,不会掉朝前一探,一把就攥住了裴该的手腕,随即连声说:“裴郎且安居,且安居,待我归来,再与卿倾心相谈吧!”
裴该心说至于的嘛,程遐骈四骊六一大篇,你连嘴角都未见抽动一下,我只是祝你平安,你就能那么高兴?眼见石勒翻身上马,率领大军去了,他斜眼扫视众人既包括跟自己一起送行的,也包括尚未远离的从征将吏,就见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有茫然不解的,有撇嘴冷笑的,有若有所思的,也有的脸上分别写满了羡慕嫉妒恨……
裴该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说难道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石勒对我的态度太过热情,为平生所仅见,所以大家伙儿才会吃惊?一直等到人群散去,他遛遛都快返回寄住的院落了,这才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我靠,还真说错话了!这下子丢脸丢大发啦,也无怪那些人的表情如此怪异……”
石勒跃马而前,张宾、徐光等虽是文士,却也都骑着马,跟随在后胡军中本多骑兵,又惯于长途奔袭,是不可能跟王衍之流似的,行军时乘坐着马车甚至是牛车,还动不动就要歇脚,每日以拖慢行军速度为必备功课……
所以即便都是中原士人,但从石勒,但入“君子营”,马术都得训练得象模象样,起码不会轻易掉队。裴该跟裴氏商量,为了寻觅机会,方便逃跑,咱们俩都得尽快娴熟马术才成啊其实不用他主动要求,石勒也会逼着他学。
张宾和徐光虽然相互间都不大瞧得起对方,但并没有撕破脸,表面功夫都还做得不错,而且既为一营,又是其中魁首虽然徐光还没能当上副督之职故此自然而然地并马而行。走出许昌城不远,徐光突然间笑起来了,面露讥讽之色,貌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是个谄媚小人。”随即侧过脸去望向张宾,问他:“孟孙,听闻卿昨日曾往相会,可见识到他这番本相了么?”
张宾面无表情,也不扭头,也不正面回答徐光的话,却眺望远方,语气舒缓地说道:“《蜀书》记载,或劝诸葛孔明抑制法孝直,孔明答云:‘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如此如此。此非孤证,亦非孔明口癖,书中屡见。”
徐光闻言愣了一下,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肯认输,说:“为此特异之行,是欲自外于同僚么?况且他又并非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