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归师勿遏
作者:赤军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85

裴该跌落马下,眼看就要一个跟头,摔得难看无比,形象也可能被彻底破坏,却突然间有两只大手从后方伸过来,在他肋下轻轻一托,裴该便得以稳稳站定。他转过头去一瞧,竟然是裴熊裴该心说你丫不仅力气大,跑得还那么快!可惜你是胡人的眼线,否则若能为我所用,就可以加快逃跑计划的制定了呀,必然事半而功倍!

旁边有胡兵过来,拦下裴熊,然后引领裴该入帐。帐内只有支屈六和程遐两个人,一见裴该到来,支屈六高兴得连连搓手:“裴先生总算来了今日之事,必须要听听先生的见解。”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数刻之前,突然有一骑快马从颍阴驰至许昌,带来了孔苌的信物和求援口信。据骑士说,他们这些天抄掠四乡,探马回报,说有大批晋军聚集在颍水东岸,观其行军路线,很可能要来攻打颍阴,希望支屈六能够派兵前去协防。支屈六才跟程遐商量,说我们出不出兵呢?许昌城内的兵数也不多,若然往救颍阴,而晋军明攻颍阴,实取许昌,却又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孔苌的第二名使者又来了这回带来的不是口信,而是正式公文,还盖上了图章。公文上写,支将军你赶紧派兵过来,跟我会合一处,咱们先发制人,出城去击破这股晋军,到时候颍阴、许昌两城皆安。

孔苌骤然探听到大股晋军欲图东进,而他城小兵少,多少有点儿慌神,所以急匆匆就派人来向许昌求援。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了,明白支屈六有很大可能性不会派发援军,因为许昌比颍阴更重要,绝不可有失啊。所以才又派来第二批使者,用意有二:一是提出主动出击的方略,可以一举而解两城之危;二是你是不是怕将来出了问题,我会甩锅啊?没关系,我找人白版黑字给你写下来,倘若许昌有失,这个责任我来扛好了。

支屈六素来瞧不起晋军的野战战斗力,故此深以为孔苌先发制人之计为然,当即就打算点兵出征,却被程遐给拦了下来。程遐说主公交给我等留后之重任,只要保证许昌不失,无过便是有功,而你这先发去打晋军,万一不胜,许昌危矣!千万别听孔苌瞎出主意,咱们还是固守城防为是。

二人争论不下,最后程遐说了,你不是一直称赞裴文约是当世的诸葛亮吗?虽然我不知道诸葛亮究竟有多大能为了,但你既然那么瞧得起他,干嘛不找他来一起商量呢?支屈六听得此言,连连点头,这才赶紧派人去找裴该过来。

裴该听了他们的话,当即皱眉摇头,说:“我当日与主公约定三事,想来主公未曾与二位说起过……”支屈六忙问:“哪三事?”裴该回答道:“第一……”话才出口,突然间一顿。因为他想到了,当初跟石勒约定的第一事就是释放裴氏,自己若再强调这一点,支屈六还则罢了,程遐狡诈,肯定会立刻意识到裴氏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他若是将矛头指向裴氏,自己必然被动啊……于是当即改口:“我与主公约定,此来降石不降汉,专为主公谋身固势,而不会助他与晋家交兵。我终究曾为晋官,又岂能二三其德,反戈相击?”

支屈六和程遐听了这话,脸色都变得很奇怪在支屈六,自然是彻底的疑惑不解,程遐却意味深长地一挑眉毛,捋捋胡须。裴该一瞧,支屈六没懂,你懂了,那好,你跟他解释吧,当即转过身便待离去。

“文约且慢,”程遐赶紧叫住他,“今日请文约来商议,不为出击晋师,而为守住许昌难道这不是为主公谋身固势之举么?”

程遐心里话,你这小人装的什么腔,作的什么势啊?!你若真的心存晋室,即便因势所逼,也不会归从我家明公,而且前日听闻晋帝被俘,更不会那般云淡风清了。你若是个傻的,那就是因家世所累,拉不下面子来降顺,所以才假装什么“降石不降汉”;你若是个精明的,或许正是以此来自贵身份,涂抹忠臣孝子的油彩,好让明公更加看重你!如今洛阳都丢了,皇帝都做了阶下囚,晋室旦夕灭亡,你还有必要跟这儿装腔吗?

不过这样也好,你说不会出主意帮忙我等与晋军交战,那正好跟我的想法殊途同归啊,我本来就不打算出战哪劳驾你多说几句,赶紧劝得支屈六回头吧,别跟着孔苌出城去冒险。

他原本建议请裴该过来商议,就是因为自己说不服支屈六,希望裴该能够往自己这边多少加点儿砝码。虽然无法判定裴该究竟是何种想法,但支屈六此去是要以寡击众的,想来也只有他们那种不要命的胡将才会做此鲁莽打算吧,裴该终究是中国士人,又从来没上过阵,未见得会赞成这等轻率之举。

裴该听得程遐呼唤,不禁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身,注目支屈六,想了一想,问他:“敌军几何?”支屈六说根据孔苌的探察,起码有两三万之众。裴该又问:“我军几何?”支屈六说颍阴号称五六千兵,估计能打的也就一千上下;许昌城内有战、辅兵过万,我打算就带三千战兵过去,合起来四千精骑,足破晋师!

他是跟晋军打老了仗的,认定野外浪战,胡兵起码以一敌三,说不定还能以一敌五,所以两三万晋军真未必禁打啊。再说了,此去是以攻代守,不求将敌人全歼,只要能挫其锐气,不让他们再敢产生觊觎许昌的妄念就成。

裴该面沉似水,又问:“从来战无必胜之理,如我对将军所说,诸葛亮天纵奇才,蜀兵又耐苦战,然终不能击破司马,据有陇上,为何?主客之势在也。今晋师集结在颍水岸边,虚实尚不分明,我军贸然前往,能有几成胜算?即便九胜一败,一旦遇挫,晋师蹑踵而至,恐许昌也不可守。许昌有失,主公后路断绝,将何所归?将军可有考虑过吗?”

支屈六一摆手:“正如先生所言,从来战无必胜之理,若然不敢冒险,那干脆什么仗都不打好了,休说十胜九败,即便六胜四败,亦值得去搏一把。若不能先挫敌军锋锐,就怕他们来攻颍阴、许昌,那又如何是好?我等可只惯于野战,不惯于守城哪。”

裴该点点头,说你这么想也有道理,然而“倘若晋师只是路过,并不会来攻许昌,将军还会主动往攻吗?”

支屈六说我吃饱了撑的,我的主要责任是留守,敌人若是不来招我,我干嘛要去惹他……只是这事儿可保不齐啊。

裴该说怎么保不齐?“计点时日,此必洛阳丧败之师,或者勤王兵马未及洛中,便闻噩耗,因此急于返归原防。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我等若前往攻,彼作困兽之斗,恐怕胜负之数未必能有六四;我若固守城防,彼又焉有胆量敢来攻打?我不知敌虚实,敌亦未必知我虚实,若然顿兵于坚城之下,待主公南归时前后夹击,彼等恐无孑遗矣!将若不癫,必不来攻;即将领疯癫,岂一军皆疯癫者?则谁敢来挠许昌?”

支屈六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裴先生所言有理……”他们连皇帝都给逮住了,哪还有立刻发起反攻的力量和心气呢?若是一心逃亡,我倒不觉得肯定打不过啦,但说不定己方损失会挺大……“许昌城高堞密,固不敢来攻,若攻颍阴,又当如何?”

程遐在旁边儿帮腔说颍阴又不归你管,你理孔苌的死活干嘛?难道他对你很好吗?

支屈六一甩衣袖,说程子远你这就不对了“私忿不能害公事。况且,若孔苌战败弃守,在主公面前告我不救之过,又当如何处?”

裴该微微一笑:“可即行文孔苌,使其放弃颍阴,聚兵共守许昌。孔苌前既不肯来,此番亦必不肯从也。则其曲在彼,即便战败,那也无以怪责将军了。”

支屈六一拍手,说这个主意好!赶紧转过头去对程遐说:“有劳子远行文,我也盖上留后大印。”

程遐躬身领命,却忍不住斜眼去瞥裴该。他心说那小人刚才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啊,他是真的腹有良谋,料事若神呢,还是仅仅不想跟晋军交锋,所以拼命找理由来说服支屈六,纯粹耍的嘴皮功夫?对于这路能言善辩之辈,我还真是看不透啊……

果然那支晋军并没有前来攻打颍阴和许昌,前锋略略向东机动了十几里地,就转身会合本军,渡过颍水,往西南方向去了。支屈六闻报自然更加敬佩裴该,就连程遐也拿不准裴该究竟是撞上大运了,还是真的对形势洞若观火。

其实裴该既非撞大运,也不是真有谋略。虽然他估摸着这支晋军不会来打许昌,但也期盼着万一自己所料不准呢,那不是更好吗?若晋师来至城下,自己就有机会在城内呼应,寻机带着裴氏逃出去了呀!所以听闻晋军南下,见到支屈六跑来相贺,他表面上笑颜相对,其实内心多少还有点儿遗憾。

那么为什么他估摸着晋军不会前来攻打呢?因为计算时日,他怀疑这支晋军的主帅是秦王司马邺。根据史书记载,司马邺在洛阳城破之前,就已经逃到了荥阳密县避难,会合他的舅父荀藩、荀组等人,南走许、颍。但是史书上并没有这支晋军和胡汉军遭遇、交锋的记录,只说经过一系列的内部变乱,最终经宛县而奔武关,绕一个大圈子跑到关中去了目的地是长安城。

司马邺就是西晋末帝,史称晋愍帝,当他抵达蓝田的时候,士卒奔散,十不存一,好在雍州刺史贾疋及时遣人来迎,他才得以进入长安城。翌年四月,听说晋怀帝司马炽被胡汉主刘聪所杀,司马邺就在群臣拥戴下登基称帝这西晋最后的政权又抵抗了胡汉军整整两年,才始城破灭亡,司马邺也跟他伯父一样先做了俘虏,旋即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