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即汉时的秣陵县,属扬州丹阳郡献帝建安十六年,孙权将治所从京口迁至此处,翌年即改其名为建业。不过孙权数年后即迁居于鄂,更名为武昌,旋即于彼处称帝,虽于同年秋迁回建业,并且开始建造宫室,但太初宫、仓城、西苑等全都修得富丽堂皇,整座都城的城壁可始终没能立起来。
建业外城北起鸡笼山、覆舟山,东到燕雀湖,西近石头津,南跨秦淮河而至长干里,占地面积非常广阔,但直至吴亡,都只有低矮的土墙围绕而已,甚至于部分外郭竟然是插竹为篱。别说毫无一国之都的气概了,就连乡下土地主的坞堡都大有不如。
所以后来末帝孙皓就住得很不爽,执意迁都武昌。但谁想老百姓却对这座半开放式的城市很满意,民间遂有俗谣,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最终孙皓只得灰溜溜地又迁回来了。
西晋灭吴之后,即更其名为“建邺”建业的意思一说是“建功立业”,还则罢了,另一说则是“建基立业”,那就不能忍,所以必须改名。而且旧吴宫室虽然多得保存,却把城池外郭全部拆毁,使宫室与东南方向的丹阳郡城形成一种双子城的模式。一直到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入居建邺,才把竹篱笆又重新给插起来。
城壁虽然很难看,但数十年间为一国之都,而晋军南下也并未加以太大的破坏,使得建邺城人口汇聚,城内巷陌纵横,街市亦极其繁华,俨然东南第一大邑,甚至比起很多中州名城来只要不是洛阳、长安、许昌之类做过都城的也毫不逊色。
这一日朝食才过,忽见原本的东吴宫城,如今的镇东大将军幕府西门大开仍用孙吴时旧名,称白虎门随即旌幡招展,马车(也间杂了不少的牛车)辚辚,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得门来,即向正西方向进发。
队列经过集市,士民百姓纷纷站立在道旁,引颈而望。这年月贵人出行,还没有店铺上板、居民闭户的“净街”传统,只要别靠得太近,便任由围观,甚至是指点评论;而老百姓日常娱乐生活贫乏,三不五时围观贵人出行队列,也就成为一种难得的消遣不仅仅是八卦心炽燃而已。此俗旧已有之,并且涵盖全国,不是南人独有的传统想当年秦始皇出巡,项籍、刘季等草民就也能站在道旁看西洋景,由此还流传了“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两句千古名言下来。
而此刻,几名江南士人就正站在百姓群中,腰杆挺得笔直,不象很多底层泥腿子似的躬腰曲背,还朝着队列行礼。他们毫无顾忌地指点着出行队列,品头论足,言辞甚不恭敬当然啦,都是北人所谓“鸟语”一般的吴音,反正官家人也大多听不懂。
其中一人就问了:“琅琊王盛排仪仗,不知欲往哪里去?”可是朋友们跟他一样,全都是白身,这问题自然也没人能够回答得了,只是纷纷摇头:“北伧之事,谁能晓得。”随即又有人恨声道:“都怪顾彦先(顾荣)那老匹夫,勾引北伧南来,抢夺我等田地、房屋、饭食,是可忍……”这个胆大的家伙话没说完,就被朋友捂住了嘴巴:“慎言!北伧犹可说,南贼不可骂。”
顾荣他们都是江东土著,广有田产,是真正的大地主、地头蛇,而且听得懂咱们说话啊,你不要命啦,竟敢这么大声儿指责他?
另一人手搭凉篷,看了半晌,突然叫道:“非止琅琊王,今日五王并出,此事可不简单哪!”
移镇江南的,并不仅仅一个琅琊王司马睿而已,此外还有西阳王司马、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和彭城王司马,故此后世就称之为“五马渡江”。
先前设问的士人不禁大惊小怪起来:“难道说他们想要落跑不成么?!”
不久前有消息传到建邺,说胡贼石勒亲率数十万精兵,屯扎在葛陂,欲图南侵而且这回的目标不是荆襄,正是咱们建邺。这前线打仗是胜是败,战报还没有传回来,就忽见五王欲待离城而去……不会是吃了个大败仗,所以那些北伧坐不住了,打算落跑吧?
有人顿足骂道:“我固言,何不使王江州(王敦)抵敌,而偏遣纪扬威(纪瞻)?彼南人也,如何懂得打仗?”众人纷纷应和,是嘛,打仗这种粗事就应该交给北伧嘛,咱们都是文弱而和平的南方人,天生就不该上战场啊!
有人悄悄地就朝后缩,打算赶紧回家去收拾行装,一看情况不妙,咱们也赶紧落跑为是,别让贼徒杀进建邺,到时候北伧、南人,玉石俱焚就不妙了。好在还有头脑比较清醒的,安慰众人不必慌乱:“若北伧欲逃,或出南门往吴中去,或出东门往京口去,又何必西出?”那不是迎着叛军而上吗?五王哪有这胆子?
可是随即就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或贼兵尚远,故欲自石头津乘舟,先西上再南遁,亦未可知也……”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我家大业大,收拾起来比较麻烦……
五王的队列出得西篱门,果然直奔石头津而去。
所谓石头津,因位于石头城下而得名。石头城据传始筑于战国时代的楚威王七年,其后毁弃,一直到孙权移镇至此,才在城西石头山上重筑,堞台密布,为的是扼守长江险要,拱护都城建业。
据说附近之山全都是土山,山上无石,而唯此山有石,故名石头山;山上建城,乃名石头城;那么山下的津渡,自然也就被叫做石头津了。
石头津附近与城内不同,不再许人围观,早有王府卫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津渡团团包围了起来。五王的队列来至码头旁,便即停住,众人纷纷下了马车或者牛车不仅仅五位藩王,还包括了不少的王府属吏,以及北来官僚。
司马睿的心腹,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建业城统治者王导王茂弘,以及才刚被人悄悄咒骂过的顾荣顾彦先,也赫然在列。
众人三五成群地扎堆,低声交谈。时候不大,忽听码头上有人高叫道:“来了!”随即便见一条巨大的楼船自上游排波踏浪而来。无论藩王还是官僚,都赶紧整理衣冠、掸净浮尘,然后按身份高低列着队向前迎去。
楼船靠近码头,船帆收落,速度逐渐趋缓,随即慢慢地靠上了江岸。船上放下踏板来,就见一名锦衣侍儿扶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人,迈步踩上踏板,直向岸上行来。
琅琊王司马睿站立在队列之先,见到这贵妇人不禁是热泪盈眶啊,急忙小步趋前,然后一撩袍服,竟然拜倒在地,口称:“侄儿恭迎叔母!”后面诸人见状也几乎全都拜倒,唯独鹤立鸡群着三个:西阳王司马、南顿王司马宗和汝南王司马佑。
这下船来的贵妇人,自然便是东海王司马越的王妃裴氏了。司马睿之所以跪接,是因为他比司马越要小着一辈儿,故此恭迎尊长。而西阳王他们仨则和司马越同辈,即便爵位较低如西阳王乃是新晋的县王,汝南王倒是比东海王更为尊贵的大藩那也没有跪着迎接嫂嫂或者弟妹的道理啊。
至于彭城王司马,他比司马睿还低一辈儿呢,自然当跪,而且称呼裴妃也是“叔祖母”。
裴妃见状,不禁吃惊,赶紧过来双手搀扶:“我不过一孀居妇人耳,大王何必行此大礼?”
司马睿不敢沾婶婶的手,对方一虚搀,他也就趁势起了身,但腰仍然躬着,手仍然拢着:“族礼不可废也,叔母是长辈,孤自当跪迎都是孤无德无能,乃使叔母陷身险境……”说着话眼泪真掉下来了,赶紧抬袖子去擦。
裴妃也不禁黯然,可是还必须强打精神,去跟其他几位藩王见礼,然后一抬手:“诸位请起。”司马、王导、顾荣等人这才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随即裴妃就侧转身招呼:“文约,来此。”然后向司马睿介绍:“设无文约相救,我恐将埋骨胡营,再难与大王相见了……”
裴该一直错后着裴氏几步,听得召唤,这才赶紧踩过踏板,下来平地,然后拜谒司马睿。司马睿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膀子,不让他跪:“孤已听闻矣,裴卿胆大智深,斯能于群胡环伺中卫护叔母,又能同出虎穴,来我江东。钜鹿成公有子若此,必可含笑于九泉之下……”
他们跟这儿亲戚相会,互道别情的时候,王导悄悄地蹩至一旁,伸手招呼一名才刚从船上下来的军吏。待那军吏来到他面前,躬身施礼,王导就压低声音问道:“寿春如何?”
裴氏姑侄抵达寿春的消息,好几天前就由快船送到建邺来了,内中曲折,扬威将军、都督京口以南至芜湖诸军事纪瞻纪思远也写了一封长信来叙述,不仅如此,信内还附加以寿春前线的军报。根据纪瞻所说,石勒主力仍然屯扎葛陂,而在淮滨建造舟船,似有经水路东犯的企图,所以他一直严密戒备,并在巨灵口修建了十六座堡垒……
果不其然,贼兵乘着船就气势汹汹杀过来了,其将据后来裴该所说,乃是石勒的从侄石虎。纪瞻在军报里写得很详细,说石虎所部约三千人,都是羯胡精锐,乘坐斗舰十艘、走舸四五十条,极其的悍勇,故此连破七堡。好在自己调度得当,急忙遣将往救,这才阻遏住了敌势,并且于巨灵口设伏,大败敌军,杀伤甚众,石虎仅以身免……
而且随后侦知,估计石虎是被我军杀怕了,逃回去以后便直接放火烧毁了在淮滨的造船厂和水寨“裴文约顿足痛惜,不得擒斩石虎也,然瞻以为,此战大挫羯贼锐气,使其不敢正眼以觑我江东,正不必大加杀伤。且若杀石虎,则与石勒仇无可解,彼必倾力来攻,恐非国家之福也。”
石虎那熊孩子确实很悍勇,而且运气也好,竟然被他杀出了晋军的重重包围,安全逃归淮滨,裴该虽然惋惜,却也无法可想事实上他们从淮滨横渡至于南岸,然后乘坐马车前往寿春,等到的时候,那仗都已经打完好几天啦。这一是因为道路不熟,二是因为……堂堂裴文约,平生这还是第一回亲自赶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