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白板官
作者:赤军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99

裴该一见城上不再放箭,就也背着双手,遛遛来到祖逖身边。祖逖瞟了他一眼,便即翻身下马终究裴文约是他的上官,不可能骑在马上跟上官并列等待啊。

时候不大,就听“吱哑”声响,广陵城南门洞开,吊桥也放下来了,只见一名官员撩着衣襟,疾步趋出,还隔着老远便拱手作揖道:“临淮相卞拜见使君、祖将军。”

祖逖不禁迷糊啊,心说临淮竟然还有内史(临淮为国,太守改称内史,旧名为相)?而且他怎么不呆在临淮,却跑广陵来了?

裴该闻言却是稍稍一惊,急忙提高声音问道:“得非……(倒霉,我忘记这人祖籍何处了)……卞望之么?”

这时候那个卞已然奔过了吊桥,却不行礼,先上下打量一番裴该,随即问道:“不知使君高姓大名?既为琅琊王所署,可有印绶?”

裴该笑着伸手一撩腰间的绶带:“我乃南昌侯裴该是也。”

卞这才屈膝拜倒,稽首道:“冤句卞,拜见使君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说着话眼泪竟然掉下来了。

裴该赶紧双手搀扶:“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何必行此大礼?”心里话说,不会吧,难道走半道上就被我捡到个宝了?

卞字望之,也是东晋初期的名臣,并且在官僚群中,算是绝对的异类因为他向来执著于传统礼俗,反感清谈诞妄之风。再加上这家伙骨头也硬,曾经多次当面顶撞王导、庾亮等执政大臣,甚至于责骂王澄、谢鲲等名士“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所以裴该前世读《晋书》的时候,就对此人比较有好感。这年月,肯做事、斥清谈,那就是可用之才啊,至于能力大小,其实倒在其次。

而且卞虽然并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但他南渡后曾经与庾亮一起典掌机要,还带过兵,打过仗,能力上应该也不会太差吧。最后是苏峻谋反,卞率军与之对战,虽遭败绩,却死战不退,直至殉国就此留下了千古的忠臣美名。据说他俩儿子看到老爹战死了,也奋身冲入敌阵,与亲携亡,真正是满门忠烈的千古典范。

不过这个时候,卞还并没有南渡,他将裴该、祖逖等人迎入广陵城内,坐定了陈述前事,裴该才知道,这位临淮相是在南逃的途中,经过广陵,被旧友留下来暂摄了县事的。裴该心说既然尚未得渡长江,那你就别再往南跑啦,跟着我北上吧这般人才,若是不能一把揪住,由得他游鱼一般从手指缝里滑走,那多可惜啊?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祖逖还得明后年才中流击楫,北渡长江,他就很可能撞不上卞,如今被我修改了历史进程,当面遇见,能说不是天意吗?

而且这位卞望之嘛,他跟裴家也是渊源颇深的。

济阴郡冤句县的卞氏,原本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但卞之父卞粹却攀上了一门好亲事,迎娶了张华之女为妻张华也是庶族出身就此一跃而进入朝廷中枢,被拜为尚书右丞、左将军,封成阳县子。裴和张华本是莫逆之交,一起费尽心机撑持着纪纲紊乱、败相初萌的朝廷,所以裴氏跟卞家,虽然门户差得很远,也勉强可以算是通家之好。

张华遇害后裴亦同时遇害卞粹被免为庶人,后来拨乱反正,他乃得归朝担任侍中、中书令,并且进位公爵。卞虽然仕途不顺,终究袭父爵为成阳县公,所以裴该才说:“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我才是个县侯啊,你都县公啦怪不得能跟自己一样戴三梁冠呢,连祖逖都只是二梁而已。

卞比起其父卞粹来,跟裴家的关系更为亲密他亡妻就是东海王妃裴氏庶出的妹妹!因为这层关系,中原大乱后,卞才会跑去依附妻兄、时任徐州刺史的裴盾,旋被裴盾署为临淮内史。裴盾虽然降了胡,卞却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没打算跟着去,仍然牢牢地守把着他的临淮国。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的消息传来后,国中属吏纷纷跑散,四乡盗贼纷起还有不少干脆打起旗幡,想当“带路党”,恭迎胡汉军的卞独木难支,这才只得携家眷南下躲避,结果就被暂时留在了广陵城中。

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卞见到裴该才会一脑袋扎地上,泪流满面,说:“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

且说坐定之后,祖逖问卞:“卞公是几时到的广陵?”卞笑一笑:“不敢称‘公’……”他终究门第低,即便身上挂着公爵头衔,在裴、祖二人面前仍然执礼甚恭。

在这年月虽然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还不到“下品无世族”的程度,但门户之见就已经比较深了。倘若按照0到100来划分,0算庶民,60以上算世家,那么闻喜裴氏起码也得95往上,琅琊王氏则低了大概两三分,颍川庾氏、范阳祖氏都是勉强及格,冤句卞氏则最多50……这差着档次哪。

随即卞就说了:“卞某去岁**月间到的广陵,旋为故人相邀,暂摄县事。”祖逖微微一皱眉头:“何不致信建邺,以谋实职?”卞苦笑道:“我已先后两次遣人上奏琅琊王,然而皆无消息即使者亦未见回还啊。”

裴该说:“兵荒马乱之时,或未能抵达也……”随即和祖逖对视一眼。二人心中的想法是一样的,虽说王导等人都明白守江必守淮的道理,未必心甘情愿放弃广陵郡,但终究主要心思都放在镇定江东上面,或许还没精神头顾及江北。卞的信中,肯定不仅仅要求一个县令的名分啊,说不定还请求钱粮的支援,那王导、庾亮之辈直接当作没瞧见,甚至扣下不奏,那也是情理中事吧。

裴该乃问卞:“我今与祖君一同北上,欲驻军淮阴,以保障淮南,未知卞君可肯随行否?别驾之位,虚以待君。”

卞沉吟少顷,突然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人皆南下,独二君北渡,未知真意若何,可能见告么?”

裴该又和祖逖对视一眼,祖逖微微摇头,那意思:你若想招揽卞,那就暂且别跟他说实话,谁知道这家伙胆大胆小呢?若说廓清河洛,恢复中原,他到时候一害怕,说不定就不肯应允啦。裴该同样摇头,但意思却正好相反:既然想要招揽人才,还当以诚相待。

因为根据日后的事迹来看,卞望之胆子不会小,而且满腔忠悃,不至于跟王导等人似的,光琢磨自家一亩三分地,而无远志了。再说卞氏家族也非豪门,户口不多,没那么多坛坛罐罐舍不得砸掉啊。

于是乃拱一拱手,表情诚挚地回答道:“实不相瞒卞君,我等乃以守江必守淮,往镇淮阴,保障江东为说,始得琅琊王相遣北上。然祖君之愿,实在西取兖豫、谋复旧都,进而与刘越石相呼应,扫除叛逆,奉迎天子……该则长驻淮阴,一则敷衍王茂弘等辈,二则为祖君后盾。”

卞闻言,不禁注目祖逖,深深一揖:“祖君实乃当世英雄也!”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惜卞某无斩将掣旗、沙场决胜之能,唯辅佐裴君,为祖君供应粮秣、物资、兵源而已。”随即站起身来,又朝裴该一揖:“如此,愿为明公之佐。”

裴该也赶紧起身还礼:“卞君为该长辈……”这是按卞亡妻来算的,而若是从他外祖父张华那儿算,则比裴该还小着一辈呢,当时人婚姻不论行辈,所以才会这么混乱“如师如友,安敢当明公之称?”其实心里话说,我倒希望你叫我“主公”……

卞又问了:“然则广陵若何?”

裴该说我们暂时还控制不了那么大片的地域,只好放弃了“岂广陵城中,除卞君外别无墨吏之才乎?卞君可推荐一二,该署之为令。”

一行人在广陵城中歇了三日,卞将出府库钱粮,还亲自跑几家大户去劝捐,就利用他这大半年时间树立起来的人望,竟然凑到了不少的物资粮三千斛、钱七千,还有壮丁四十余人,其它肉、酒等物也不少。然而广陵城小地卑,却果然是没啥人才了,最终只得由祖逖署卞那位姓戴的故交貌似是戴渊戴若思的族人为郡主簿,暂摄广陵,以及附近的海陵和舆县县事。

郡主簿,还有裴该让卞当的州别驾,都属于可由长官自行征辟的僚属,若按后世概念,算临时工,不占编制,故此也不需要上报。当然啦,身当乱世,很多旧有的规矩也都没法严格遵守了,比方说若是一板一眼按规定走,裴该这徐州刺史、祖逖这广陵太守,以及卞曾经做过的临淮内史,就全都作不得数。

因为这些官都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而是琅琊王司马睿和前徐州刺史裴盾“署”的,“署”就是暂代的意思。固然这几位都有任命官员的资格,但理论上你得行文朝廷,经过盖章承认,并且颁发印信,那才能正式就职啊,但问题朝廷跟哪儿呢?连皇帝都已经被人给掳走了呀!

所以这种“署”,也就跟真的没什么区别了。但有一点,原本卞的临淮内史是裴盾署的,在尚未得到朝廷承认的前提下,裴盾就去职了先降胡汉,旋即被杀所以时过境迁,肯定作不得数。卞也正是为此才无法笼络住临淮国内的吏民之心,最终只得落跑、南奔。裴该和祖逖则不同,只要司马睿不失势,他们的官职便可稳如泰山。

司马睿会失势?裴该清楚得很,那家伙几年后便会晋位晋王,随即登上皇帝的宝座。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东晋诸帝手里没有玉玺洛阳城破,玉玺为刘聪所得;等到后赵灭前赵,玉玺又落到石虎手里;一直到冉魏建立,向东晋求救的时候,玉玺才被晋将骗归江东所以一度被人蔑称为“白板天子”。“白板”也写作“白版”,就是代表了“署”,只是由上官在牍版上书写了委任状,却并没有朝廷正式诏命和发给印信如今裴该他们,就也都是这类“白板”官。

当然啦,为了公务方便,裴该和祖逖也是私刻了官印的反正没人查究。

离开广陵之后,沿着邗沟继续北上,一日后即迈入高邮县境内。不过高邮县城比较讨厌,是在邗沟以东,所以裴该就先派了甄随等人护卫着卫循渡河去看看情况倘若跟广陵似的闭城不纳,那咱们就暂且不加理会啦。

不过当日广陵之所以闭城,是因为有人前来通传,说见着一支流民武装正浩浩荡荡向县中开来,卞恐怕他们劫掠,这才严防死守的。卫循他们不过六七人,虽然各带武器,但就和普通的旅人没太大区别,加上高邮县城纯粹自治,无人可掌大局,所以顺顺当当地便进了城了。

按照裴该的吩咐,卫循先跑去查看衙门和府库,结果一瞧,空荡荡的,不但门可罗雀,而且扫不出一文钱、一粒米粮来。想想也是,官吏既然全都落跑了,百姓们才不会那么老实,不动府库呢,没把衙门拆尽当成劈柴烧,就已经算是很敬畏王法啦。于是卫因之便领着人到处去拍富户的门,通报刺史和太守率军经过,要求乐捐军粮。

名为“乐”捐,自然没人真能乐得起来,富户们一开始还砌词推诿,说我们也都饿着肚子呢,哪儿有粮食资供军需呢?卫循当即拍案瞪眼,呵斥道:“汝等面无菜色,身着绫罗,而云无粮,谁会相信?!”

裴该之所以派卫循去,一是这小子嘴皮利索,比较能说,二是相貌粗豪,就不似个好说话的主儿,再加上旁边儿还有甄随那般凶丑之徒,故此一番威逼之后,富户们也只得凑了五百斛粮、三十匹绢,交给这一行恶客了事。

因为卫循说了啊,使君与太守带着五千精兵经过,汝等若是晓事,献出粮秣来劳军,那就不进城来啦,否则定要血洗此城!富户们自然也有耳目,探听到邗沟西岸确实驻扎着一支军队,并非虚言恐吓……算了,还是破财免灾吧。什么使君、太守,这朝廷官军跟盗贼匪寇也没什么区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