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贤人君子
作者:赤军      更新:2018-08-16 09:02      字数:4337

就在甄随力挫敌锐,生擒竺恢,攻入美阳城的同时,县城下,裴该突然得报:“东门急开!”他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心说竺爽你真有胆量冲杀出来吗?如今我手下不足三千兵马,因为雨湿露滑,原本安排好的杀手锏具装甲骑还没法使出来,若是扶风军舍死来攻营垒,真正胜负难料啊!

倘若裴该已经听说了美阳之战,甄随两千军大破六千新平兵,估计他就一点儿都不会担心了吧。

可是再一琢磨,局势也未必真能有多危急,或许竺爽是打算派一支兵马出城佯攻我寨,他好趁机从西门落跑若真如此,那也只好任由他跑了吧,地面如此湿滑,根本无法追赶。竺爽若走,我便可趁机进入县防守,与武功城东西呼应,以阻遏秦州之兵。如此想来,竺爽开城也好,总比秦州兵入境之后,他再杀出城来,双方互相策应为好吧。

于是裴该急命文朗、高乐点集人马,随时准备迎敌,同时亲自出营观看。结果却只见城门洞开,缓缓地驰出一骑来,而且走走停停,来势甚缓。裴该心道,原来不是发兵袭营,是派了使者过来竺爽你终于不肯装聋作哑了么?可是,既然只有一人,干嘛不直接从城头缒将下来,偏要费事打开城门呢?

下令部曲迎上前去,裴该本人则返回主帐,端坐等待。果然时候不长,即得回禀:“扶风竺内史遣参军鲁凭前来谒见大都督。”裴该闻听“鲁凭”二字,不禁双眼一斜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今生还是前世?

便命鲁凭报门而入。

等见了面一瞧,这位鲁参军三十颇有余,四十尚不足,修身玉立,长须飘拂,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裴该等他施过大礼后,便即沉着脸问道:“我来城下,已将十日,卿来何迟也?”鲁凭不慌不忙地一俯首,解释说:“前我国相重病不能视事,将城守事付于下将,下将愚鲁,不知是裴公驾临,竟敢闭门不纳,幸得裴公仁厚,不即攻城,生灵得免刀兵。今国相痼疾稍瘳,闻讯大惊,乃急遣末吏来向裴公请罪……”

裴该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我早便遣人于城下呼唤过,而竟十日不肯开城,果然是下将愚鲁妄为所致么?此下将而在啊?”

鲁凭双手一摊:“已斩首矣。”

裴该气得差点儿没笑出来,当即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倾,手按几案,瞠目斥道:“汝以我为三岁小儿乎?如此藉口,谁可采信?”

鲁凭轻叹一声:“实不相瞒,是末吏劫持长官,抗拒王师。裴公可即将末吏于军前正法,以儆效尤,但请宽恕了国相与一郡军民的性命吧。”

裴该先不下令斩杀鲁凭,却问:“竺由哲何在?何不亲自出城来向我谢罪?”

鲁凭答道:“国相获罪于裴公,惧受诛戮,不敢遽出。还请裴公宽赦其命,我便请他自缚出城,恭迎裴公进入县。”

裴该倒是没料到还会有这么一出,本以为竺爽遣参军出城,是想来讲条件的……倒也确实提出了条件,但那仅仅是宽赦其命而已,这跟无条件投降差得也不太远啊。如此前倨后恭,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鲁凭字将德,新平人也也可以算是扶风人,因新平郡本自后汉时才从扶风析出。他是新平大姓,新莽时有羲和(大司农)鲁匡,其孙鲁恭仕东汉为名相,皆为鲁凭的远祖。

在原本历史上,刘曜攻入长安,粗平雍州后,晋之官吏多数降伏,鲁凭也不能外,被任命为大将呼延实的长史。其后陈安谋反,呼延实被擒后痛骂陈安而死,鲁凭则又归顺了陈安,任其参军。不过鲁凭是不赞成陈安背反前赵的,当陈安自称大将军、雍凉秦梁四州牧、凉王等职,反意昭彰后,鲁凭苦谏不从,乃大哭道:“吾不忍见陈安之死也!”

陈安一怒之下,命斩鲁凭,鲁凭临终前恨声说道:“死自吾分,悬吾头于秦州通衢,观赵之斩陈安也。”据称刘曜听闻此事,不禁悲恸,道:“贤人者,天下之望也。害贤人,是塞天下之情,夫承平之君犹不敢乖臣妾之心,况于四海乎?陈安今于招贤采哲之秋,而害君子,绝当时之望,吾知其无能为也。”

从此侧面可以看出,鲁凭其人是颇得刘曜敬重的,起码认为他是“贤人”、“君子”。

裴该前世通读过《晋书》,也粗略研究过两晋十六国的历史,但这种仅仅提到过一次的犄角旮旯里的人物,他原本是记不住的。就好比梁纬之妻辛氏,史书也有事迹,说她“有殊色”,刘曜破长安、杀梁纬后,欲妻辛氏,辛氏大哭不从,旋即自缢而死,刘曜怜其为“贞妇”,以礼葬之裴该对此就毫无印象。鲁凭纯粹是因为其事附着于大名鼎鼎的陈安,所以才使裴该一时恍惚好象这名字有点儿耳熟但最终还是没能回想得起来。

裴该不明白竺爽为何幡然悔悟,开城请降了,要等日后再向鲁凭探问,才终于理解了竺爽的心路历程:

原本竺由哲据城固守,确实是想等从兄竺恢来救,自以为有坚壁为恃,守个十天左右不成问题,等到新平兵来援,内外夹击,便有可能迫退裴该。鲁凭说是他劫持了竺爽,抗拒王师,纯属谎言;事实上这个鲁凭反倒是最坚定的投降派,反复劝说竺爽,裴该既为朝廷执政,如今亲自率兵前来,倘若闭城不纳,甚至于刀兵相向,我等便成叛逆。小小的一个扶风国,如何能与国家相抗衡?本说四郡国守望相助,但而今始平已定,安定还须阻拦北地兵马,所可期望者唯有新平一郡,两支队伍联合起来,就真能击败王师吗?

你想要叛,也成啊,但那就必须得有足够强大的外援才行。胡汉远在千里之外,不足为援,再说了即便要降胡,也非仓促间可以联络得上的。司马保倒是相对近一些,但上到县的距离,是县到长安的三倍之遥,求其救援,仍然缓不济急;再说了,南阳王肯不肯跟官军正面起冲突,也尚在未知之数……

因此鲁凭规劝竺爽,说前闻杨像献城,并未受戮,可见裴公还是比较仁厚的。既然如此,我等也必须赶紧打开城门,明公出城相迎才是,别再期望割据一方,自行其事了。

然而不管鲁凭如何劝说,竺爽只是不允,他一心期盼着竺恢率兵来救。然而左等竺恢不来,右等新平兵不到……对面倒是仅仅扎营立垒罢了,并未挥师攻城。众将吏计议,说若要准备攻城器械,有个五六天时间足够了,将将十日,仍然不发起攻击,分明就不想打嘛“此必围城打援之策,欲先败新平兵,而后再取我扶风也!”

官军营垒仅仅阻住了县的东、北两面而已,竺爽自能遣人从西门驰出,北向去打探新平兵的消息。然而竺恢率部转道进入美阳之事,却并未能够及时传入县城中终究方向有偏差,而扶风探马也不敢跑得太过遥远。

因此众人都揣测,要么官军早就分了一部分兵马去堵新平兵了,要么就是竺恢见官军势大而不愿来救,或者虽然来救,但逡巡于岐山附近,不敢仓促入平。而且随即就连降两日密雨,道路泥泞,估计就算竺恢想要入平,三两天内也未必能够赶得到……竺爽急得连连跺脚,问:“似此当如何处?”鲁凭趁机又站出来规劝,说还如何处啊,赶紧投降才是正理!

竺爽犹犹豫豫地说:“若裴公初来,我即相迎,还则罢了,今闭城十日,必致裴公之怒,诚恐欲为杨国图(杨像)而不可得矣!”鲁凭说不如这样吧,我出城去见裴公,为明公求取赦令,裴公若肯应允,明公便当自缚出城请罪;裴公若不应允,甚至于一怒而斩了我的首级,那没办法,只好继续固守,以期天意护佑了。

竺爽踯躅半晌,眼瞧着麾下将吏一个个地也全都改换了立场,附和鲁凭,无奈之下,只得应允鲁凭就是这样才出城来谒裴该的。

他骑马出城后,犹犹豫豫,来得甚缓,那是在临时考虑说辞呢;至于走城门而不缒城,则纯粹是因为这位鲁参军他晕高……

裴该不记得鲁凭将会有降胡的污点,不清楚他有“贤人”、“君子”的身后之誉,这会儿也不知道是鲁凭劝说竺爽投降的,他仅仅以对待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来观察鲁凭,见其人风仪颇佳,言语晓畅,还愿意自承己罪,愿意代竺爽去死,不禁便有三分喜爱。于是决定宽恕鲁凭,要他速速招呼竺爽出城来降。

鲁凭躬身请求道:“还望裴公赐下只言片语,申明不害之意。”否则我算回去说了,国相也未必肯相信,敢于出城来啊。裴该微微一笑,便即取过一支简来,提笔写下:“竺由哲当还朝,可充九卿之任。”交给鲁凭带回去我不但承诺不杀竺爽,还可以任命他做朝官,这你们总应该放心了吧。

如今裴该手底下就三千来人,一旦拔营入城,必然露馅儿,到时候竺爽还肯不肯投降就不好说了。好在他身为朝廷执政,理当竺爽出城相迎即便不是自缚请罪于是就趁此机会应允了鲁凭所请。随即等竺爽率众将吏出城后,裴该先命文朗将部曲控制住了竺爽、鲁凭以下扶风国诸将吏,然后才坦然而入县。

隔了一天,美阳那边儿的消息也传过来了,竺恢已然吓傻,新平兵全军覆没。旋即裴嶷回师,大军分驻县、武功,以待秦州兵马来袭。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到,遣人探查,得知张春占据了蒯城后,便即按兵不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当日张春满腔豪气地率军攻入扶风国,顺利接管了蒯城,但随即就从蒯城县令口中得知,原来裴该主力没去北线,而是沿渭西进,眨眼间便即拿下了槐里、武功此前裴开欲收蒯县,乃先遣人过去通报过了。张春闻讯大惊,明知长安难以掩袭,不免心生退意。可是当初是自己拍着胸脯献计的,自以为夺取长安之政易如反掌,如今就这么悻然而归,又该怎么向司马保交待啊?召集将吏商议,大家伙儿都说:“既得蒯城,终不算劳而无功,然若贸然而前,一旦遇挫,前功反或尽丧……为今之计,不如暂且驻此,以待后军来援。”

张春就坡下驴,连连点头:“卿等所言是持重之论也。”

他所期待的“后军”,就是镇军将军胡崧去联络陇西、南安两郡的羌胡。然而谁成想,新任西戎校尉游遐早就跑羌中去游说过了,以姚弋仲为首的各部羌酋乃以秋收在即,不可发兵远出为借口,拒绝胡崧的征调除非你把许我们的财帛、粮草兑了现再说。胡崧费尽唇舌,也只拉到三千多兵马,乃不敢往援张春。

究其缘由,司马保进入秦州,驻军上后,便即大肆招募兵马,东断陇道,北联凉州,其间为了镇定裴苞等不肯臣从的势力,多次征调氐、羌从征。一开始氐、羌念在身属晋臣,又摄于南阳王之威名,不敢不从,但司马保却几无犒赏,就连粮草也要各家自筹,时间一长,人心自然就离他而去了。

正如鲜卑部的慕利延所说:“若不与羊吃草,而欲其产奶;不与马料豆,而欲其驰骋,这不是太过分了么?”故此游子远前往游说,表达了朝廷方面的善意,众氐羌乃都决定背司马保而暂从裴该说不定那位勇盖当世的裴大都督,能比南阳王宽和一些吧?反正就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更遭才对……

因此张春顿兵蒯城,不但接不到胡崧率领的援兵,反倒在不久后探知县已失,而竺爽已降,那他岂敢再出城东进一步啊?只能继续拖延、观望,以待时局之变。

裴该在县静等秦州兵到来,欲将之合围歼灭于渭水与太白山之间,可是计划制定得很周密,秦州兵却总也不动,反倒先接到了来自新平郡漆县的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