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势力不可小觑。
自从永康六年,张轨就任凉州刺史兼护羌校尉以来,内用贤才、整兵事、兴文教、课农桑,外御氐、羌、鲜卑,其势渐盛。而且当时因为关中之乱,大批士人、百姓逃依凉州,也也为这个偏远地区的开化贡献了巨大力量。
随着西晋的覆灭,东晋鞭长莫及,张氏就此实际上割据凉州,史称“前凉”政权。到张骏、张重华父子时期,疆域“南逾河、湟,东至秦、陇,西包葱岭,北暨居延”,达至极盛,隐然已能与中原政权相争衡。虽然就目前来说,张氏之势不出凉州,也还没能底定西域,但其军事实力,以及作为支撑的经济实力,就已然不可小觑了。
从晋怀帝被困洛阳开始,张氏父子就曾多次遣兵相助,“凉州大马”名扬天下一次三五千,就派了不下五次之多,那么以此类推留镇的兵数,又该有多少啊?
是以裴该在中原大定之前,根本就没有要动凉州的意思。
而且张氏父子对晋朝又一向恭顺,甘为外臣,并无独立之意。在原本的历史上,拥戴司马睿在江南建立东晋的,就有张家一份儿,其后虽然因为路途遥远而贡赋断绝,却长时期奉晋正朔,用建兴年号直到建兴四十一年。不过也有一说,从张的继承人张茂开始,他们关起门来,也曾改元建号过,但并无确切的史料可资佐证。
当然啦,为了生存,张氏也难免跟占据中原的胡人有所来往,先后向前赵、后赵称过臣、受过爵,但他们同时也没有断绝与东晋的联络,可以说是虚与委蛇,两属求存,属于可以谅解之事。
十六国时期,中原地区被各部外族反复蹂躏,百姓流离失所,文化和生产都遭到严重破坏,唯有前凉张氏,保安生民、推广教育,对于保留中国文化居功甚伟。裴该之目张氏,有若东汉之窦融,乃是可以引之为臂助的力量,正不必大张挞伐。
按照历史惯性,张氏专保凉州,是没有问鼎中原的野心的,如今裴该打着晋朝的旗号,向他们索要贡赋,乃至借兵从征,都是很方便的事情,就算把后背卖给张氏,他们也不大可能突然发起偷袭。而若挥师往征,不但劳民伤财,牵扯精力,还未必短时间内可以获胜,即便获胜,凉州遭受无妄兵燹,事后也不会比张氏统治时期更和平、更繁荣。既然如此,暂时羁縻可也。
但他确实想见张一面,加以安抚,并且提醒他要当心小人为祸。在原本历史上,也就三年之后,张将被部将阎沙、赵仰等人所弑,其弟张茂继位……但是很可惜,对于阎沙、赵仰这两个人名,裴该却实在记不清了……
所以裴该才提出请张来长安觐见,但听韩璞的口气,张未必敢来。因为裴该终究年纪轻,执政时间也还不长,偏远之人,怎么可能了解他的脾性呢?谁知道你会不会想趁此机会扣押张,好趁机夺取整个凉州啊?
因而裴该就建议,说不如这样吧,我过几天就启程北上,前往金城郡治榆中,那里距离凉州就很近了,请张使君来榆中跟我碰一面吧。
裴该身为大司马、大都督,以大就小,近凉州而召张,就理论上来说,张是不能不来的,否则就有自外于朝廷之意,哪怕裴该以此为借口发兵讨伐,他也无可辩驳。而且这也等于裴该释放出了一定的诚意,既近凉州,张的心会比较踏实一些,不至于再找什么借口推诿。
韩璞、张阆带着裴该的书信离开冀城,折返凉州。裴该随即下令,命三郡戎酋也克日齐会榆中,领受朝廷的封赏来的都是忠臣,有敢不来的,那就又有借口发兵攻打啦。
再说东路军,进取陇城,陈安撄城而守。胡焱奉命入城去游说陈安投降,陈安就问:“南阳王何在?”
胡焱回答说:“已槛送洛阳,候天子裁处。”
陈安沉吟少顷,问道:“可会杀他么?”胡焱摇头表示我不清楚“司马保昔在陇上,听信小人之言,断绝凉州贡赋,几使天子蒙尘,其罪滔天,即便百死难赎其辜。然而天子素来仁厚,或释其命,也未可知。”随即规劝陈安,反正司马保不管死不死的,他的势力都算是完蛋啦,难道将军你真要一条道走到黑,为他殉死不成吗?
陈安长叹一声,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前赴上,是为杀张春,非敢与大司马为敌。不料部属慌乱之下,射伤了甄将军,大恶大司马……我若欲逆王师,为南阳王殉死,又何必即时退兵啊?”
胡焱点头道:“若非如此,大司马也不会遣焱再来劝说将军了。大司马实有爱才之心,将军岂无弃暗投明之意啊?”
陈安想了一想,就说:“既如此,敢请大军退去,安仍居陇城,为国家护守略阳可也。”
胡焱当即双眉一竖,说:“将军此是何言?!君前从叛贼司马保,后又屯于上城外,退去之前,难道从未兵刃相加于王师吗?此大罪也!自当俯首而降,亲往谒见大司马请罪,岂有仍守陇城之理?!”
当时很多地方势力名为臣从,其实等若割据,往往只要改个旗号,纳贡从征,晋朝也好,胡汉也罢,就都捏着鼻子认了或者还没空清算你,或者考虑到投入产出比而暂且羁縻。好比原本历史上的陈安,就自称秦州刺史,上书依附刘曜,刘曜也没要他交兵或者谒见。
倒是隔了一段时间,陈安瞧刘曜之势颇稳,因而主动请谒,可是正赶上刘曜生病,懒得见他。陈安大怒,心说我这么勇猛,又为你立了大功,你竟然不见?真的病了吗?是病得快死了吧!就此掀起反旗。
然而此番军发之前,裴该就说过:“陈安于陇上晋戎间颇有威望,不可久置,免其坐大……”在原本历史上他就趁机拉起十万大军来,差点儿没把刘曜彻底逼出秦州去“彼若肯降,便命来谒,若不肯谒,不允其降,灭之可也!”
所以胡焱才当面呵斥,说你不管怎么说,也是跟王师动过刀兵的,怎么可能不去大司马驾前请罪呢?倘若真心归顺,那就亲往求谒,否则免谈等着大军围城吧!
陈安犹豫不决他知道甄随是裴该爱将,是真怕前次一箭伤了甄随,那厮若在裴该面前大说自己的坏话,则自己此去晋谒,不是主动把人头送上门吗?最终请胡焱于城内暂歇,容他考虑几天再说。
胡焱却不肯留在城内你是打算把我当人质还是怎么的答应给陈安三天时间考虑,然后翩然离城而去。
陈安还在犹豫不决,突然得着了苻氏氐的求救书信,说是郭默率军从安定杀来,直入其垒,欲夷其族……
中垒将军郭默此前已经交卸了北地太守的职责,专任军事,屯扎在安定郡内。裴该分大司马部为三军,除中军在京兆外,后军陶侃驻冯翊,要防胡汉西渡和刘曜南蹿,前军郭默驻安定,目的则是监视草原诸戎。
不过此番欲图一举而定全秦之战,前军也受命参与,由郭默亲率一万五千兵马南下,助攻略阳郡。略阳中北部的氐种甚多,其中势力最大的,当然就是苻氏了此前苻洪率部相助攻打彭卢,本有功绩,但他回去没多久就被苻光、苻突给弑了,其后苻突还相助陈安援救过司马保,不正好趁这个机会,利用这个借口,把他们给连根铲除喽,要更待何时啊?
苻洪本是多部联盟之长,他的遇害,直接造成了非苻姓的离心离德,纷纷恭迎王师,以攻苻光和苻突其中就也包括了那个曾在苻洪驾前为小将,执戈守过大门的吕婆楼。
二苻难以抵敌,急向陈安求援,陈安不禁喟叹道:“此专为逼我也!”他若不肯往救苻氏,必然会失去周边戎族的人心,可倘若往救拿什么救?我这儿大军就要围城啦!
其实陈安想左了,郭默南下,专为平定略阳诸戎,要拿苻氏开刀,还真跟他陈将军没啥关系,郭默也没有接到要和谢风、李义配合攻打陇城的指令。
众寡悬殊,且对方大义在手,无奈之下,陈安只得打开大门,迎接裴军入城,随即只带亲信部曲数十人快马前往冀城,去向裴该负荆请罪。
可是等赶到冀城的时候,裴该却不在城内,已然动身北去榆中,盟会诸戎,并寻机与张会晤了。裴嶷踞坐堂上,喝令陈安报门而入。
陈安紧咬牙关,强自按捺心中屈辱,自报姓名,躬身而入大堂。他才朝裴嶷施过礼,就听身后响起一声暴喝来:“汝便是陈安?!”
陈安略一回头,只见一条大汉吊着右边膀子,昂首而入不是甄随又是哪个?陈安心说倒霉,这蛮子为啥没跟裴公一起到榆中去呢?难道是为了养伤,故此滞留冀城的么?彼必恨我入骨啊,此番来降,看起来凶多吉少……
急忙拱手行礼,口称:“甄将军。”
甄随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陈安,问他:“前日汝说欲与我较量,为何却又施放冷箭?卑鄙小人,今尚求活么?!”
陈安急忙解释:“此是部属妄传指令,实非末将有意暗伤将军……安素闻将军勇名,常欲请教,岂肯……”
甄随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原来如此,不是汝下的指令,是部属妄为么?究竟是何人所为,可即献上首级来,我便饶汝一命!”
下令射箭的本是司马保旧将王连,当日那一箭,使得陈安深恨王连,但事后却只是狠狠啐了他一口而已,并未严责。这一来王连和陈安的关系并非君臣,而更似盟友;二来陈安素来的脾气,汝若胆敢害我,我必杀汝,若只是无心之失,哪怕是因为愚蠢才好心办了坏事,我大肚能容,不会秋后算账。
王连还留在陇城,接受谢风等人的整编,陈安本可以把他给供出来,但此举实在大违本心他从来是宁可代人受过,不肯牵累友人,更不会拿部下当挡箭牌,否则又岂能深得略阳郡内晋戎拥戴,在原本历史上掀起过那么大的乱子来呢?
因而甄随朝他要人,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一摇头。换一个人,或许会脱口而出:“那厮既然伤了甄将军,我早已将其斩首了。”或者说:是临时工干的,早就赶走了反正你也无从取证。然而以陈安的个性,却只是一摇头,回复道:“申令不明,末将之罪,甄将军若有恨恚,末将一人当之可也……”
甄随上下打量陈安,冷笑道:“虫豸一般货色,骨头倒硬……汝可知今如栏内羊马、板上鱼肉,老爷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将汝乱刀分了尸!”
陈安自份必死,反倒坦然起来,略略一挑眉毛,回复道:“将军可杀我,不可辱我,若谓我为虫豸,则中箭的将军,又是何物了?死便死耳,只可惜不能与将军较量一番,安便死,也不能瞑目!”
甄随说好啊,来啊。当即一把扯掉了右臂的夹板、绷带,大喝道:“可即于此堂前,与汝分个生死!我若赢了,便可亲手扼断汝项,以泄心头之恨;汝若侥幸得胜,这一箭便算是送汝的见面礼,日后谁都休再提起!”
陈安摇摇头:“我这首级,将军随时可以取去,若真欲较量,便请先去将伤势养好吧我又岂能占将军的便宜?”
甄随闻言大怒,一把提起右臂来,扳住了陈安的肩膀,略一用力,陈安已觉有若泰山在肩一般“我伤势有无痊愈,我自己不知,汝倒知道?老爷岂耐烦久等,便在今日,要取汝的性命!”
陈安略一偏头,去瞧裴嶷,心说你身为留守,又是裴公的叔父,身任幕府长史,领雍州刺史,就眼瞧着甄随跟堂上撒泼,连句话都没有么?却见裴嶷特意别过了脸,不瞧二人,不禁心道:看来甄蛮子果然深得裴公信重,就连裴公叔父都不敢相阻……罢了,罢了,我今日便搏上一搏……不信打不过这肩伤未愈的蛮子!
于是点点头:“既如此,将军请。”
二人来至堂前空地上,分左右拉开距离。裴嶷方才假装瞎了、聋了,啥都没瞧见、没听见,这会儿却不禁离开座位,站立门口,远远地观瞧。而且两人还没动手呢,“呼啦”一声,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数十将吏,全都围拢过来,引颈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