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豹兵屯汲郡,实谋河内,相关情报,很快便递到了王贡的手上。
这当然不是程遐泄露的,程子远跟王子赐完全是商业往来,你得先出价,我再给消息,而且过于机密和重要的情报,你未必出得起价,我也未必肯给。
然而张宾献谋,说不上大庭广众之下,也在核心将吏齐聚之时这是战略布局,不是兵行诡道,也不需要特意保密王贡自有种种手段,可以得着确信。只是敌对阵营那么快就能将情报到手,却是张孟孙未曾料到的。
情报传到的时候,王贡正在跟友人下棋,接过从人递过来的纸条,略略一瞥,不禁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来。
对面友人用右手食指关节敲了敲棋枰:“卿又分心,似此,如何能胜啊?”
王贡笑道:“我以大地为局,以人心为子,棋围若用兵,十分胜算,今已得九分矣……”
友人撇一撇嘴:“卿已输我三局了,尚有颜面夸口么?”
王贡抖一抖手上的纸条,问友人道:“我因何事而发笑,卿可愿听否?”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把右手从棋枰上挪开,身子也略略后倾,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子赐欲说便说,难道我还能封住卿的口不成么?”
王贡的各种谋划,从来不瞒眼前这人,一则这是莫逆之交,又无依无靠,千里来投自己,相信他就算想泄露情报,也找不到合适的途径;二则此人亦颇多智,王贡与他谈谈说说,往往能够激发自己的灵感说白了,他喜欢跟这人做思维火花的激荡游戏。
其实友人对于这些国家大事、阴谋秘计,基本上就毫无兴趣,但是既来相投,如今吃王贡的,穿王贡的,人要跟你聊聊天儿,总不好拒之于千里之外吧。反正你尽管说,我就随便一听,有想法了跟你聊聊,没想法也不必要开口我又不是你门客,出不了主意会感觉臊得慌。
于是王贡便将襄国石勒君臣的谋划,对友人合盘托出。友人沉吟少顷,突然间笑笑说:“子赐曾言,大司马目石世龙为当世枭雄,张孟孙为良、平之亚,今看此计,呵呵呵呵~~”
王贡把身体略略朝前一倾,问道:“仲宁有何教我?”
他这位友人名叫虞喜,字仲宁,会稽余姚人,乃是当世闻名的学问家。虞氏世代显宦不过是东汉和东吴的显宦曾祖虞翻乃是江东数一数二的经学家,故此家学渊源,王贡年轻时候曾经跑去向虞喜叔祖虞求过学,二人就此结交。
虞喜在郡内颇有声望,但是潜心做学问,坚决不肯出仕。在原本历史上,诸葛恢任会稽郡守之时,强迫他出任功曹之职,虞喜万般无耐,只好捏着鼻子苦熬了三年,等到诸葛恢一走,他二话不说,即刻辞职返乡。此后不管西晋、东晋,哪个朝廷,如何征召,准备多高的位子,开出多好的条件,他都一概回绝,即以布衣之身而殁,享寿七十六岁。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诸葛恢的使者一堵前门,虞喜就从后门落跑了,没去当那劳什子的郡功曹。原本历史上他是无路可走,只得应命,而此时却有王贡可以投靠。王子赐既被裴该委以重任,便即在关东地区组建情报网络,北到襄国,南至吴会,各处安插耳目,既然如此,当然不能不给老朋友虞喜写封信啊。王贡知道虞喜无意于仕途,就光说你在家闲着也闲着,不如来我这儿玩吧,江北风光,与江左大不相同,或许对于你的研究有所裨益呢,总窝在家里,你能琢磨出什么来?
虞喜初始懒得远行,等到诸葛恢相逼,无奈之下,这才潜逃出会稽,北上暂依王贡。他还给自己找理由,这青徐分野,与扬州分野不同,想必诸天星辰也都有异,正好前去观望一番。
此番听了襄国君臣的谋划,虞喜先是笑笑,随即轻叹一声,说道:“国家之所以败坏,都因为诸藩与朝廷诸公不和,各怀私意,而罔顾国事。不想他胡汉也有此弊平阳既然悬危,石世龙身为人臣,便当急发往救,即便军中粮秣不足,难道先出并州,取上党之粮、召上党之卒,再守河东、河内,也不会么?张孟孙不劝他忠诚事主,反为其谋划河内,何等的短视啊!”
王贡笑道:“胡羯识什么尊王之意,懂什么忠君之心?仲宁但说其计,好是不好?”
虞喜斜瞥了王贡一眼:“张孟孙须不是胡、羯……也对,卿也是晋人,却同样不识尊王之意、忠君之心。”
王贡说行了,别打岔,我还等着听你对张宾之谋的想法呢。
虞喜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即缓缓地说道:“十二星次,以应十二分野,三河之地,在历为鹑火,在天为柳、星、张,原本一体。今河南在我晋,河东、河内并在胡汉,可相拮抗。若割河内从属于冀州,平阳之势必弱,倾颓难扶。
“今大司马在雍州,并制秦、凉,其地广袤,倘若果如卿所言,兵精粮足、将士用命,则即便平阳发倾国之军往,亦不易克。军出既久,河东空虚,祖公乃可挥师北上,直捣平阳。当此时也,襄国至重,往助胡则胡强,若怀私意,胡势必挫。
“如某适才所言,石世龙当逾太行而至并州,召并州之卒为刘氏护守河东、河内,如此则刘士光无后顾之忧,可全力以攻关中了。设能为此,平阳、襄国之间嫌隙,稍稍可平,石世龙亦可大收人望。则此后平阳再发军,襄国与之东西配合,诚恐国家难以应对。
“祖公若见石世龙大发军,或不敢仓促而渡,而今彼止使五千军入援,则祖公必攻河内。彼再以上党之军逾太行而南,甚至于亲往临阵,则彼既来,祖公亦必相应,可怜河内膏腴之地,又将遭逢兵燹。两军一旦苦斗,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未必即能分出胜负来,冀、并与司、兖、豫多年积聚,都将化为乌有。
“且设若段氏趁机南下,而厌次邵将军也北上应之,石世龙又如何应对啊?祖公无后顾之忧,彼却南北皆敌,岂敢不慎……”
王贡问道:“若如卿言,羯奴自将并州军为刘氏守河东、河内,难道冀州便不会遭逢南北夹攻了么?”
虞喜摇摇头:“我之谋划,止动并州军,而冀州军大可守土,容易应付。且如前所言,石世龙若如此做,祖公未必便肯北渡与战,则其并州胜兵在手,也容易东归应援。而若于河内大战,再想抽身,恐怕难矣。”
王贡手捻胡须,哈哈大笑道:“仲宁所言,与我不谋而合。然而羯奴如此做,对我大是有利。我正恐羯奴在河北缓缓积聚,将来难图,若能使其与祖公先战,我再请邵将军,甚至苏将军发兵北进,直捣襄国,设问羯奴还能于河内取胜么?”
虞喜斜睨着王贡,缓缓说道:“卿之本意,是盼望石世龙与祖公两败俱伤,大司马好从中取利吧?大司马肯归天子于洛,心胸自然与卿不同,卿自作聪明,不要异日反受大司马责罚……”
王贡轻轻摇头:“大司马之心胸,又岂是仲宁所可预料的?且……又不是我为羯奴设的谋,我不过因势利导罢了。”
虞喜面色一沉,态度诚恳地对王贡说:“子赐,用兵可行诡诈,今卿为大司马行间,诸般手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大丈夫立身于世,却应堂堂正正,不可曲中求取富贵。要在上承天意,下从人心,顺势而为,则无寇不破,无功不立。
“设使石世龙有匡扶之志,张孟孙教以仁术、王道,自当善辅刘氏,平阳在,而襄国强,平阳灭,则襄国岂能独存啊?彼若肯护守河上,伪汉之士心、民意,皆当若水而诸道俱归,候异日水到渠成,亦不难为操莽之事。今之所谋,譬若王莽不曾为假,便一步登天欲做真皇帝,魏武河北未定,先徙汉帝别居,大义自失,安能长久……”
王贡撇嘴笑笑:“仲宁所言,貌似有理,然而自古以来,执于直道而殁,功败垂成,善行曲道而煊赫一时者,却也不在少数。”
虞喜劝告道:“世传刘备曾云:‘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乱世之中,人多行诡道,如群犬相斗,胜负难分,卿岂敢云自身智谋无双无对,所行曲道较他人更曲么?欲立大功,正须与彼等相反,宽以待下,仁以护民,忠以事君,则自然宽容、仁厚、忠直之士望风景从。**哓哓,一忠士为其所困,或者难以成事,聚百忠士、千忠士,则**必若薄雪向阳,一时俱消啊!”
他瞧瞧王贡,发现对方并没有把自己的苦口良言当一回事,不禁摇头,就此打住,说行了吧,你的话我也听完了,我的话也都说完了,咱们是不是该继续下棋了?王贡这才撂下手中的纸条,注目棋局,可是随即他的思路却又飞走了:“仲宁,说起大司马来,不由得使我想起一人闻喜郭景纯,卿可相识否?”
虞喜摇头道:“素未谋面,但久闻大名郭景纯又如何?”
“据闻,郭景纯也能观星,曾为大司马观星,云明岁东北将折一大将。不知就卿所见星象,是否如此啊?”
虞喜最好天文历算,他推翻“盖天说”,修正“浑天说”,补充“宣夜说”,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宇宙观,著有《安天论》一书。《安天论》中主张,天是无穷无尽的,所有天体都有自己独特的运行轨道、运动周期,而并不是镶嵌在一个固体的外壳上。虞喜还最早发现岁差,并且定出了较为精确的岁差值,百余年后,祖冲之就是参考了虞喜的岁差值,才制定出的《大明历》。
所以今天王贡才会问他,你不是也会观星吗,那你觉得郭璞的星占准是不准哪?
虞喜冷哼一声:“郭景纯但能相人,安能相天?不过以此诡言取宠罢了而今战乱之世,哪年不死一二大将,何待彼言?且星辰自有轨迹,安能相应人之生死?除非……有彗星陨,或应位尊者死,然而岂有今岁见彗,而明岁方始死人之理啊?至于明年是否有彗,我尚不能料,不信他郭景纯独能测算!”
再说阳城下,刘粲见城中燃起烽烟,认定晋人必来相援,就此做好了准备,以便逐一围歼。可是连等两天,不见大荔方面有何动静,等到第三天,频阳方面也不见晋人出城,他就迷糊了,问诸将道:“难道晋人果然怯懦,尽皆观望成败,而不敢救援阳么?”
为什么裴该要传令,阳燃起烽火五天后,各军才始合攻胡垒?一则大荔近而频阳远,要避免一路独进,为胡所破;另方面也是故设圈套,迷惑刘粲终究我这儿燃烽起烟,胡人不可能瞧不见啊。
刘粲果然疑惑,刘骥便说,想来确实如此“昔雍……刘曜克冯翊,麴允驻军下,寸步不敢出城,则与今日之势,何其相似啊?晋人若不怯懦,我家又岂能屡破其师,生俘其主呢?”
刘粲摇头,说:“郭默还则罢了,我闻甄随骁勇,不似怯懦之辈……”
刘骥笑道:“所谓骁勇,不过对敌关中旧守相与秦州弱卒而已。前次愚弟与之激战竟日,虽然稍却,甄随亦当知我军之壮,故此不敢再来,实不出奇。”他趁机一口咬定,我那天不算打输,甄随也不过如此罢了。
刘粲于是就问了:“则以贤弟之谋,我当如何做?而今军中粮秣不足,恐难久支,阳却又难下……”
刘骥答道:“当留一军以制阳,主力南下,取大荔而下长安。阿兄,不可迁延,愚弟请往再取蒲津渡口,则若河上渡口都为我军所控扼,进退有据,即便一时不得长安,亦可徐徐将晋人逼出冯翊,使我在河西立稳根基。”
刘粲环视众将,征询众人的意见,将将问到刘雅从前就是你建议的围城打援,如今又有什么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