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在洛阳,遣李矩、魏该兵向河内,但他也很清楚,河内为天下要冲,此举必然会遭遇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强力夹击。对于东面,他正想趁此机会与石勒对战一场,分个胜负输赢,以免羯奴在河北安稳积聚,将来势大难制。对于西面,刘粲固然仓促间难以回援,但河东留守,未必无兵啊。
因此祖逖便遣人秘密北上,联络河东各族,请他们牵绊胡军的脚步,使不能往援河内赵固。他首先瞄上的就是解县柳氏,缘由也很简单他祖大将军的正室夫人,正是柳氏小宗之女。
使者来到解县,求见柳恭、柳矩,兄弟俩这才恍惚想起来,敢情咱们跟祖大将军还是有亲的!一则柳夫人属于旁支别系,出身不高;二则想当年嫁女入祖门之时,柳氏兄弟年纪还小,祖士稚也仅仅是司州主簿而已,位卑而名轻,此后天涯分隔,不相往来,柳家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
如今忆起此事,柳恭不禁大喜,心说我若有祖大将军撑腰,足堪与裴大司马相拮抗,起码柳习他们别想轻易夺我族长之位以此权衡,晋人便胜,于我也有益无害啊。
这才起了背胡之心,只恐势单力孤,还得跟其他家族联络,共同进退为好。可是从前拒绝过薛宁啊,如今再幡然改悔,薛宁肯接纳么?自从薛涛附胡、裴硕被拘以来,薛宁上蹿下跳的,几乎成为河东各大家族的共主起码也是主要联络人则若薛宁不纳我等,咱们怎可能重新挤回河东大家庭里去?
无奈之下,柳矩才亲自出马,登门拜访薛宁,拉下脸来反正他的脸不如乃兄值钱婉转求告。
薛宁搞明白了柳矩的来意,不禁大喜这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太走运了!当即好言抚慰,欢迎薛氏弃暗归明,随即就把自己新得到的消息合盘托出,希望柳家可以帮忙传递到阳去。
然而柳矩闻言,却不禁苦笑,摇摇头说:“薛兄此信,甚不及时……”
柳家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加上最近跟韦忠走得比较近,对于胡中情势,某些方面比薛宁更明晰。柳矩因此就说了,薛兄你这个消息过时了,石虎骚扰平阳之事,人刘粲早就知道啦,而且已命参军王琰返归平阳,去喝止石虎。
因为刘粲遣走王琰之时,也给韦忠写了封信,一则催促粮草,二来要他预作准备,倘若石虎果有叛逆之意,你可能得要率领河东兵马,北上勤王河东哪怕丢了呢?平阳绝不可失,我那皇帝老子绝不能落到羯奴手里去!
最近一段时间,柳氏兄弟跟韦忠走得比较近,暗赍财货,贿赂其侧近,以打听消息,故而对于此事,知道得比薛宁要清楚多了。
随即柳矩就分析道:“薛兄但见石氏功高震主,以为胡必内乱,然而石勒如今雄踞幽、冀、并三州之地,若欲自立,早当有所动作,何待今日?愚弟以为,晋势若振,胡、羯基于唇亡齿寒之义,必不肯分,除非此番皇太……刘粲得胜,晋势大挫,襄国、平阳,才可能起龃龉。则若刘粲败,石勒岂愿见晋师大举渡河啊?必然喝止石虎;若刘粲胜,凯旋平阳,石虎不足定也。
“且若无石勒之命,石虎也只敢骚扰而已,必不肯冒天下之大不韪,遽然兵迫平阳城下。”
总而言之,这消息刘粲早就知道了,而且并无因此而回师之意,你想靠这个消息去向晋人邀功请赏,恐怕是痴人说梦吧。
薛宁闻听此言,不禁嗒然若失我白兴奋半天!
柳矩生怕薛宁一懊恼,迁怒于柳氏,赶紧解劝说:“薛兄欲立功以为将来谋划,正不在通传一二消息。弟有一计,兄可愿听否?”
薛宁忙道:“还望成真直言相告。”
柳矩笑了笑,便道:“刘粲二十万大军西行虽然战兵不过十万,计点民夫、力役,亦不下此数日需粮秣,堆若山陵。平阳府库本来空虚,以弟估算,最多能够支应一月之粮,此后都需自我河东临时征收。前此愚兄弟不应薛兄之请,仍从韦忠之索,其实不为助胡,如设香饵以钓刘粲,欲使其泥足深陷险地而不自知也……”
当然啦,这完全就是扯谎,是文过饰非,但柳矩其后所言,就不为无理了“今韦忠筹划粮秣,计点我柳、梁两家之存粮,倘若尽输之河西,可支一月,已报刘粲知晓。然若我等不再供输,急断其粮,则刘粲于河西,有若鱼入罾中、兽落陷阱,官军破之不难也。”
倘若刘粲知道粮食支应不了多长时间了,那他必然策划着退兵;然而在韦忠的计划书里,粮食尚可支应一月,那么刘粲起码再多留二十天吧,总觉得下一批粮食就快运抵前线了,即便路上耽搁,也不过延误个两三日,我完全等得起。等到粮秣将尽之时,他再想撤退,难度就比较大啦,晋军从后追击,必获大胜。
柳矩说我这儿捏着刘粲的命根儿呢,他还能在关中停留几日,我或许能够算得比韦忠还要准确。我敢说不出十日,刘粲必退,那么他能往哪儿退呢?
“今闻刘粲已被迫舍了阳之围,南下欲谋大荔。若其得大荔还则罢了然而大荔守将为甄武卫,悍勇一时之冠,恐未必能够遽下若不能得,或者北归夏阳,或取蒲坂渡口,夺路而归。阳渡则不易过啊……
“若刘粲自蒲坂东归,我可致信洛阳祖大将军,请发一军急渡河以挠其侧翼,必获大胜。若刘粲自夏阳东归,不知薛兄可有胆量邀截否?即刘粲于蒲坂归,后有裴大司马急追,侧有祖大将军突袭,军必残破,待其北还之时,薛兄又可设伏摧破之。若能侥幸生擒刘粲,或一二胡中大将,献俘洛阳,则功勋之奇、之高,正不必愚弟多言。
“到时候这薛氏之主么,呵呵,舍薛兄而谁属啊?”
薛宁闻言,双睛不由得一亮,但想了想,却又黯淡了下去。他犹豫道:“我等虽逆胡,亦阳奉之,若发兵邀截刘粲,便如同正式树起叛旗……我自不惧,但恐各家不肯相从……”
柳矩心说那是当然的,胡汉要真被打残了还则罢了,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隔天杀回来报仇,我们肯定把你薛家给推出去你这祸闯得也太大啦!但这种真心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只是说:“各家俱不肯供输胡军粮秣,则胡欲复仇,兵锋岂肯止指向薛氏?河东各族,合则共荣,分则必死,谁不明此唇亡齿寒之理啊?若薛兄果能拿住刘粲,朝廷必有封侯之赏,则我等都将唯薛兄马首是瞻,岂敢不从?”
薛宁手捻胡须,仔细想了想,就问柳矩:“尊兄弟果然不再供输胡军粮秣么?即尊兄弟不供,梁氏又如何说?”柳矩拍胸脯保证说:“我柳氏心向朝廷,此志不渝。至于梁氏,易说也,都在愚弟身上。”
薛宁缓缓颔首,貌似听从了柳矩的建议,但其实他心里想:我又不傻,岂肯轻易发兵以攻刘粲?咱们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倘若刘粲果欲自夏阳涉渡,那我拿下渡口,把他死死堵住,由得官军将其歼灭于黄河西岸,这事儿简单,我自然能办。倘若刘粲自蒲坂涉渡,又真如同柳矩所言,遭到裴大司马和祖大将军夹击,那我就得打听清楚,他输得有多惨,再决定是否于路设伏,阻其北归。
真要是十万大军没其七八,那平阳政权就彻底残啦,我不趁机下手,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啊?你平阳能不能保尚且两说呢,哪有力量三五年内就杀回河东来找我报仇?而若胡军虽败,损失不大,那我还是老老实实让开道路,放你回去为好。
不过么,咱们还有别的可能性,向长安或者洛阳邀功便问柳矩:“韦忠见在何处?若胡军败,尊兄弟可能将彼留下么?若有人力之需,我自当供应。”
柳矩闻言,微微一愣,就问:“薛兄所谓‘留下’是指……”
薛宁笑道:“那韦子节曾恶钜鹿成公,则裴大司马岂有不欲为乃父报怨之理啊?”
关中形势,报至洛阳,司马邺不禁担忧,召祖逖来问道:“闻大司马为胡寇围于阳,未知可能守否?阳我素知也,城小而卑,恐怕难当胡军主力围攻……”
裴该大致的战略构想也在此前不久递到了祖逖案头,那还是他初进阳,胡军尚未合围之时送出来的。为怕军情泄露,他没敢直奏陛前,而只通知了祖士稚一人知道,目的是使祖逖勿为关中战事烦忧,可以踏实稳固东线。
虽然王贡的情报路途迢递,尚未能够传来,但裴该也自然能够想得到,刘粲举倾国之兵而西,几乎放空了平阳、河东二郡,他就不怕祖逖趁机北渡么?必然会命石勒骚扰司、兖,以牵制祖士稚。所以你注意石勒就好了,刘粲交给我啦,我若真逢危急,自会遣使求援,目前还不必劳动祖君大驾。
因此祖逖听到司马邺的询问,便宽慰道:“大司马素知兵,三军俱勇,之所以稍稍受挫,为所部多在秦州讨司马保,未及遽归之故。阳城池虽小,大司马善守,兼有陶士行相辅,旬月之间,当无可忧。且待各军归还,向心夹击,内外呼应,必破刘粲。天子且安居,若大司马果不能支,臣必亲率大军往救,不使国家一寸土地,重落胡手!”
等到返回自家幕府,祖逖便按查地图,仔细研判关中战事他多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书记孔浚趁机就问祖逖:“末吏不知兵事,但闻大司马初定雍、秦,所部不过五六万……”这个数字还是进讨司马保之前,裴该在给祖逖的书信中自己说起来的,其中自有水分“胡军则号称二十万,又多屠各精锐,大司马果能当否?明公为何不发一旅之师,西进救援呢?”
祖逖微微一笑道:“裴文约自视虽高,却非无谋莽撞之人,若无破胡之策,必早早向我求援,彼既无信,可见胸中自有成算。”随即用手指敲了敲地图:“胡寇粮秣不足,唯恃抢掠,然裴文约在冯翊坚壁清野,复锁闭大荔、频阳,使刘粲不得深入,以某看来,最多不过月余,刘粲必退!
“然而,未知彼将自何处而退啊?夏阳、阳、蒲坂三渡,若彼自夏阳渡,我鞭长莫及,而若自阳、蒲坂渡,我却可寻机遣一军过河,试扰其侧翼,必有斩获……”
孔浚皱眉道:“今方使李将军、魏将军北收河内,倘若羯奴来救赵固,明公必将亲统貔貅,渡河相援,安有余力复向河东?且自雷首山直至颠坂,连橹重垒,实不易渡……”
祖逖点头道:“卿言是也,我故密遣人去联络河东各族,若得彼等相助,则破胡垒而渡大河,不为难也。至于河内之战,羯奴不来则罢,若来,彼处地势狭仄,周转不易,城邑广布,道路辐辏,势难智取,唯有力敌,恐非一两月而可以分出胜负来的。既为长久之战,则可先使一军自弘农北渡河东,待破胡后,再逾王屋东下,夹击羯贼此一箭双雕之计也。
“然而,命谁为将,担此重任为好啊?”
刘粲即便在关中战败,退返河东,寻路北归平阳,他所受到的损失可能并不太严重,则一支偏师要强渡黄河,侧翼突袭,占尽了便宜后还能全师而东,再去撞石勒,这整套战略部署筹划起来容易,具体战术运用,难度却很大。就祖逖看来,自己是完全有能力完成这一使命的可惜身为主将,他得正面去援河内李矩或许也能肩此重任,魏该就要略差一些。那么刨却这数人,麾下还有何将堪遣呢?
孔浚乃进言道:“平阳郭声节,虽方弱冠,明公常誉之于后辈中忠勇第一、智谋无匹,难道忘怀了么?”
祖逖闻言,当即醒悟,连连点头:“卿言是也,郭诵可当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