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匹之所以与刘琨起纷争,固然有其多疑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两家联合未久,相互间缺乏基本的信任。不象刘琨在并州,和拓跋鲜卑相处既久,情深谊厚,类似事端若是改在平城或者盛乐上演,相信郁律是一定不会轻易怀疑刘琨的。
再者说了,拓跋是跟段氏打过仗的,则刘琨与拓跋情谊越厚,与段氏之间,嫌隙也就越深。
不提温峤带着奏疏快马南下,前往洛阳。且说他当日所见刘琨所作诗歌,后来刘琨遣人送出,以赠予另外一名姨甥卢谌。卢谌论实务能力更在温峤之上,但可惜没有什么奇谋妙策,对于刘琨之被囚,彻底的一筹莫展。他过去时常与刘琨诗词唱和,但这回接到来诗后,却回复说:“此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当言。”
刘琨得信,哭笑不得:我都快死了,对于一篇绝笔,你竟然还能挑出错来?!
刘琨幽囚既久,晋人益发疑惧温峤的第二条策略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只要刘琨一天不被开释,矛盾就一天不可能彻底解决最终段匹所署代郡太守辟闾嵩,就和刘琨所署雁门太守王据、后将军韩据密谋,计划发兵劫夺刘琨。
倘若温峤在此,必能劝说他们罢手你们真想把大司空给害死不成吗?!可惜卢谌,还有刘琨的内侄崔悦却不能阻挠,反倒乐观其成。结果韩据的女儿是段匹儿子的侍妾,听到消息,密报段匹,就此阴谋败露,辟闾嵩等人全都被杀。
段叔军因此奉劝段匹处死刘琨,好在温峤临行前,先命人厚赂了段秀,让他不时在乃兄面前说刘琨的好话段文鸯忠直之士,不好贿赂,段叔军是当日献策拘押刘琨的,也不便贿赂,只有段秀,年轻识浅,贪爱财货,才方便着手段匹因此犹犹豫豫的,迟迟不敢动手。
在原本历史上,压垮段匹心理底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乃是王敦来信,暗示他谋害刘琨。当时刘琨都已经被拘押了好几个月了,连王敦都知道了,则在建康的东晋朝廷,自然不可能毫无所察,可是朝廷不发一介使北上规劝,反倒是王敦的密书先到。段匹一琢磨,这连晋人都放弃你了,我还有必要留着你吗?
于是段匹假称诏命,即将刘琨缢杀,时年四十八岁。可恨的是,史书记载:“朝廷以匹尚强,当为国讨石勒,不举琨哀。”一直要到两年以后,卢谌、崔悦从段末处上奏,为刘琨鸣冤,时在建康的温峤也多方活动,才终于迫使晋元帝司马睿下诏,吊祭刘琨,追赠显爵……
这没心肝的!想当年你得以在建康践祚,刘琨出力甚大,他是率先领着幽州大批晋狄臣僚,上奏劝进的哪!
此时的洛阳朝廷,自然与原本历史上的建康小朝廷不同,最关键祖逖为国之重臣,才刚从河内返回,他一听说什么,老朋友刘越石被鲜卑人给逮了?不禁勃然大怒。急忙上奏司马邺,要求派遣使者前往蓟县,去责问段匹,命其放人。
祖士稚是在攻克野王,斩杀赵固之后不久,便即启程南返的,他上奏请命李矩为河内郡守,给李矩留下五千兵马,以收复和镇定河内西部诸县。河内郡地方不大,但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故而分县颇多,总共十县,野王以西的五县(含野王)就此落入晋人手中,东方五县,则为石勒遣将占据。
祖逖返回洛阳后不久,就听说了刘琨为段匹所囚之事,他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因为消息辗转相传,难辨真伪正打算遣人去往幽州,探求真相,裴该从长安递来了上奏,通报此事。
裴该在此时诸多势力中间,最注重情报工作,使王贡、裴诜训练、散布间者,窥探各方动向,再加上他早就“预料”到刘琨将陷缧绁,提前关照王贡,关注幽州方面的局势,因而得信虽较祖逖略迟,消息的准确性却要更高一些。
裴该建议朝廷直接插手此事,以免刘琨最终为段匹所害。祖逖就此上奏,请求派遣使者去责问段匹。然而荀组、梁芬却都开言劝阻:“如大司马书奏中所言,是段氏内纷,段匹恐大司空率晋人应和末,因此疑惧而拘囚之。则若朝廷申斥匹,恐其恼羞成怒,反害大司空啊,还当谨慎从事才好。”
这俩都是老狐狸,久在官场,对人心的揣摩比祖士稚更高一筹。所言不为无理啊,段匹这路外族军阀,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若硬逼他,说不定他把心一横,就此谋害了刘琨也未可知。而且一旦段匹敢下毒手,他必然跟朝廷撕破脸皮,很可能转身就投了胡、羯,如此一来,幽蓟局势将会瞬间崩盘……
祖逖质问道:“若朝廷不闻不问,难道段匹便不会加害于大司空了么?朝廷若责问,即其害大司空,甚而背晋,其罪弥天,人神共愤,安能久乎?若不斥责,恐彼亦害大司空而背晋,且朝廷反罹怯懦之名。
“外虏而害朝廷重臣,朝廷非但不能禁,反而缄口无言,如此,恐将威望大堕,复归于永嘉时之乱相。诸公得无思虑及此乎?”
荀组摇头道:“朝廷自不能不加动问,乃可遣使,就传言之事质询于段匹,使其自悔,而不可严责之。终究我等并不知大司空是否有暗应段末事,若段匹有实据在手,反显朝廷不明,于羁縻远人为不利也。”
荀组的意思,咱们可以派使者到幽州去,但是去探查事情真伪的,不是去当面斥责段匹,给他下严令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触怒他,让他自觉自愿地把刘琨给放出来。
梁芬也补充道:“或云,若大司空有罪,当解于洛阳,由朝廷发落,外藩不当自决。”
祖逖气哼哼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位所言有一定道理,正在研究该让谁远赴幽州,去办此事必须是一智谋之士,以免把事情给闹僵了,反而救不出刘琨忽报温峤自幽州而来。
温泰真得诏上殿后,叩见司马邺,然后伏地大哭。祖逖说你先别哭,可将事情的原委、曲直,详详细细,向天子奏报。等到听完温峤的陈述后,祖逖便道:“如此,大司空实无背盟而向段末之意,曲在段匹,朝廷还当下旨切责之!”
荀组说且慢“即大司空无他意,刘遵等闭垒是实,两家既已刀兵相见,此纷恐怕难解。”转过头去问温峤:“卿既来此,想有应对之策?”
温峤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最后总结道:“若能封段匹为辽西公,则彼欣喜之下,或肯开释大司空,即不开释,亦不便加害。臣请赍诏而归,寻机救出大司空,仍使与匹合力,击败末,守护国家北境。”
祖逖恨声道:“如此,太便宜段匹了。”
梁芬劝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待等平定河北,兵向幽蓟,到时自可处置匹。而今则有投鼠忌器之虑,不可不慎啊。”
于是司马邺便命尚书草制,册封段匹,就让温峤带着诏书返回幽州去。温泰真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刘琨早就人头落地了,急匆匆打马扬鞭,直向蓟县。等到了地方一瞧,晋人营垒尚完,心中先就一块石头落地,随即与卢湛、崔悦相见,二人向他说明了辟闾嵩等人遇害之事,然后道:“据传段叔军献策欲害大司空,幸得段秀所阻……”
温峤说段秀恐怕阻挠不了太长时间啊,赶紧进入蓟城,召唤段匹前来接旨。
诏书上不但写明了册封段匹之事,还说希望他能够与大司空刘琨戮力同心,守护幽蓟,进而征讨河北羯贼。段匹欢喜接旨,但对于温峤要他释放刘琨之事,却随口敷衍,不肯给出确切的答复。
因为他本人也还犹豫着哪,回到内堂,便召三个兄弟前来商议。段叔军说了:“缚虎易而纵虎难,阿兄拘囚大司空许久,彼心中岂能无怨啊?则若开释,使其与晋人相合,诚恐幽蓟再无宁日了。”
段文鸯瞪眼道:“当日便不该拘留大司空,而今悬崖勒马,犹未晚也,岂能一错再错?”
段叔军道:“以当日情势,岂能不拘囚之?而既已拒囚,绝不可释,否则必为所害!”
兄弟二人就当着段匹的面争吵起来,段秀装模作样劝和,其实向着段文鸯。段匹难下决断,只好先把刘琨继续关着,但命刘琨作书,付于晋人,说自己要再在蓟城呆几天,与新任辽西公商量讨逆之事,汝等且不可胡思、妄为。
然后隔了几天,突然有拓跋的使者到来,送信给段匹。写信之人乃是拓跋郁律当然不是他的亲笔,他不识字嘛信中说道:
“先王(拓跋猗卢)曾与大司空约为兄弟,则大司空如某叔父也,既离并州,每常思之。近闻大司空在蓟,与阁下不和睦,颇生龃龉,则不若仍归西方,由我执子侄礼供养为好。我不日便当亲往迎接,特告知悉。”
段匹见到此信,不禁大吃一惊。郁律这分明是为刘琨打报不平来的,他信里说“亲往迎接”,但堂堂拓跋部大单于、代王,有可能带着三五个人,真跑来幽州接亲戚吗?必然统领大军而来,这分明就是一封宣战书!
鲜卑各部,拓跋最强,虽说当日拓跋六修发兵辽西,结果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但这并不能说明拓跋远征,就一定打不过段氏。再者说了,当日段氏一体,如今两分,光靠着段匹的兵力,他怎敢和郁律较量啊!
急忙再唤兄弟们过来商议,这回就连段叔军都傻了,不知该当如何应对才好。他只是一个劲地儿说:“昔日大司空为羯贼所逼,郁律不发一兵一卒相援,如何今日倒写来这般书信?这分明是欲攻伐我,不过以此为借口罢了!”
段文鸯冷哼道:“可惜这借口么,是咱们亲手奉送给他的!”
段氏兄弟怎么也想不明白,拓跋郁律为什么突然间插手此事。他们自然不知道,这其实都是出于裴该的授意。
胡军既败,关中安稳之后,裴该便派游遐北上,去跟拓跋郁律联络。可是当日游子远乘车才离长安,未渡渭水,突然后面一骑追来,定睛一瞧,竟然是前华阴令,如今在大司马幕府中担任参军事,挂上尉衔的卢志父。
游遐便问:“简鞅因何来此?难道说大司马有事通传于我么?”
卢志父摇摇头,说:“大司马命我自河西而东向幽州,正好与游君同行。”
随即就向游遐说明,刚接到消息,幽州段匹扣押了大司空刘琨,故而裴公希望能够通过拓跋向段氏施压,我也要趁此机会,前往幽州,寻机去救援大司空因为我正好是幽州人啊,本籍范阳郡的涿县。
刘琨、祖逖齐名,但裴该在前世读史时,就觉得刘越石远不如祖士稚。他比祖逖先起步好多年,客观条件也比祖逖为好,结果却一事无成,抑且身死族灭,可见其人空有大志,论能力实在是提不起来。穿越到此世后,通过多方侧面了解,裴该就更是瞧不大上刘琨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琨也是志在恢复的,心性、志向,在某些情况下比能力更加重要得多。好比说宋代的张浚,就是志大才疏的典型,富平之战,把一手好牌生生打烂,导致陕西五路几乎全被金兵占据,宋人在西线再无反击的可能。可是即便张浚再怎么不堪,他终究是坚定的主战派啊,裴该是宁要麾下一个张浚,也不要一百个秦桧!起码若张浚在中枢,岳飞就不可能死!
即以刘琨来说,他再如何无统驭之才,终究在北方威名很高,晋朝军民多半归心,足以牵制石勒。而原本历史上正是因为刘琨的死,导致晋人离心、段氏衰败,石勒再无后顾之忧了。故而裴该是一定要设法拯救刘琨的,这才派出了卢志父,命其北请拓跋郁律作书,威吓段匹,其后再潜入幽州,相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