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畅想
作者:赤军      更新:2019-01-18 18:11      字数:4273

中国,之所以能够在古代几千年间一直领先于世界,在裴该认为,是与其得天独厚的位置和地理环境密不可分的。

先不提山水连绵,辽阔而肥沃,东亚这片土地,长时间处于地理半封闭状态简而言之,东面有海,北面是草原大漠,西、南有高原……这些交通不发达时代堪称天堑的屏障,正好包围了一个古代王朝理论上所能够控制的最大疆域,商业、文化的交往或可逾越,对于大军远征则是噩梦。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的本土政权都不可能遭受到来自于另一个强大帝国的侵略,而能够造成一定程度上破坏乃至颠覆的新崛起的周边政权,或者是力不能久的游牧行国,或者早就已经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了。自周、秦以来逐渐成型的中国文化,因而才得以延绵数千年,永无断根之虞。

但是请注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所包围的乃是一个古代王朝“理论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而非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中国还是太大了一些,在交通、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有大片边远地区只能羁縻而无法遥控,进而还可能从这些地区产生出足以威胁中央政权的新势力来。裴该有时候也会凭空设想,倘若中国的面积小上一倍,也即仅限于清代所谓的“内地十八省”,或许会好统治得多,**和改朝换代的数量也将大幅度降低……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问题根本无法解决,中原王朝势必不能放弃周边那些羁縻地区,以防形成强大势力威胁中央退守就只能挨打,一如北宋。

就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而言,雍、秦之地,再勉强加上凉州,理论上来说,利用中国逐渐完善的官僚体系,其面积是完全可以形成有效控制的。其亦有草原、大河、高原的围绕,作为屏障,只要其它地区不出现一个强力的、统一的势力,关起门来,可以放心积聚。胡汉暂不为害,巴氐守成之势,洛阳、建康是自己的友方,唯一可虑的,大概就只有石勒了……好在尚远。

因而自己必须尽快发展生产力,把屡遭兵燹的关中地区尽快恢复起来,如此,才可应对接下来的可能很艰难的挑战。

渭水河谷,沃野千里,经过长年开发,水土已经开始流失,但在近几百年内,应该仍属沃土理论上要到唐乃至宋以后,关中的生产力才会彻底落后于中原甚至于江南。想要富国强兵,土地和人口是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如此,那么人口呢?

事实上即便是后世热兵器时代的战争,直接死于战场的人数都不会太多,人口数的锐减,主要来源于长年战乱所引发的瘟疫和饥荒,以及自耕农的大批量逃亡。就目前而言,关中战乱持续时间还并不太长,人口多流散于凉州和蜀地很少往东去的,因为那儿闹得更凶,更危险。自裴该镇定关中以来,就陆续有流民返回家园,倘若能够加以有效管理的话,生产力恢复到太平时节半数甚至更高,应不为难。

可恨的是,经过三国动乱,原本天下正在逐渐稳定下来,晋朝大有机会开创一个类似于后世唐朝一般的新的盛世,但却被那群姓司马的自己给搞砸了。晋武帝司马炎不过是中人之资而已,距离父祖不可道里计,然后他又圈定了一个彻底庸碌的继承人……若与唐朝相比,即便司马昭也未必比得上李世民,而李治的才能尚且超越司马炎,至于武,贾南风打马扬鞭也永远追不上……

于是晋朝就垮在了这段二世瓶颈期上,并使得汉末以来因为中国衰弱而逐渐坐大的周边诸异族,得以趁时而起。

裴该本人不见得比这年月的真正才智之士聪明,但他终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多积累了将近两千年的经验。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后世对于魏晋乃至十六国时期的社会分析,是裴该得以快速崛起的最**宝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社会是由哪些阶层所组成的,各阶层的利益何在,谁是敌人,必须打击,谁是朋友,可以拉拢。

最大的敌人自然是胡寇,是已经尝到造反甜头的那些异族精英,以及依附他们的本族精英;在这个强敌面前,无论晋人中的世家还是流民,乃至于氐、羌等,都可以也必须组建起统一战线来。

次一级的敌人,则是在西晋世家联合政权下的那些既得利益者,以各地世家为其代表,这是因为世家的庄园经济侵害了国家利益,既会弱化中央政权,也容易产生频繁的内斗,空耗实力。虽然在胡寇这个大敌面前,只要不肯为虎作伥,即便世家也可以携手合作,但必须考虑长远,起码加以挟制,不能容其继续坐大。

裴该之所以挺进关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关中世家的势力相对较弱,一方面更容易被裴该拢至麾下,另方面在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反噬自身的政权。雍、秦两州,大家族如韦、杜、李、梁、胡、辛等,多数已入裴该之幕,宋、严等在此之前就已身居高位的,也间接地通过荀崧、梁芬而与裴该同党,裴该竭力哄抬这些家族的声望,希望他们将来能够跟随着自己,去打压东方诸族。

简而言之,一个新兴的关陇集团,正在逐渐形成。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不要吸纳河东世族进入这个集团?双方能不能够形成良性竞争的关系?河东柳氏、吕氏已入麾下,解氏、薛氏亦有明确的投诚意向……反倒是自家出身的裴氏,仍然假装晋胡之争于己无干,置之事外,然而只要甄随兵入闻喜,应当是会立刻扑上身来的。

只是这裴氏,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儿啊?既然外迁精英,多入彀中,对于闻喜老家那些庶族,是不是干脆全数抛弃为好呢?

怎么对待士人阶层,这是最大的难题,他们一方面是构成这个封建帝国的核心力量,另方面也是历史进步的最大阻力。而至于帝国的基础力量,广大基层农民,相比起来,倒要好管理得多了。

裴该来自后世,自然知道想要国家稳定,进而社会进步,最重要的就是发展生产力,不过在这个年代,工业革命肯定是不现实的,而且他也未必真会搞,农业仍然是重中之重。关中地区,经过兵燹后反复洗牌,世家虽有存留,力量大受消减,寒门则多数破家、沦落,裴该又以官府的权威大肆兼并和“租借”土地,相信即便恢复到司马炎太康年间的户口数量,也可以人人有地种。

目前自然还是地广人稀,因而裴该便将返乡流民多数截下,塞入屯堡,暂时只让他们在最肥沃的渭水平原耕种,根据民部、屯部和度部的联合预估,仅仅纸面数字,完全可以供养得起长安行台,以及十万大军来。然而且不论风雨无情,农业灾害随时都可能发生,就算连年丰收,裴该也感觉远远不够。

十万大军自可保安关中,但总归是要往外打的呀,大战过后,所经往往成为丘墟,想要尽快恢复生产,就必须得从关中基地源源不断地加以供血。

裴该确实“发明”了不少先进的农业工具,也非常重视水利设施的建造,生产出大批铁质农具,并搜集耕牛、耕马来辅助农业生产,相当程度上节省了人力成本。然而,若不能增加亩产量,就不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偏偏裴该对于怎么保育良种,怎么施肥、除害,基本上一窍不通。

毫无办法,只有相信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了,希望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下,农业技术可以沿着固有的道路稳步向前发展吧……

他正在神思飞纵,越想越远之时,忽听门外传来很明显是特意压低的轻斥声:“阿郎,休要搅扰了大家!”

一转过头,只见儿子保大朝前平伸两手,跌跌撞撞地踏过了门槛。就在父子二人四目对视的同时,保大突然间一个趔趄,朝前便倒。

裴该急忙站起身来,但以他的速度肯定是赶不及了,好在裴熊还在旁边儿,敏捷若猿,一伸手,就把保大给搀扶住了。裴该上前两步,从裴熊手中接过儿子来,双手轻叉其两腋,高高地举过头顶。

门口传来保姆的呼声:“大家仔细,不要撞了阿郎的头!”

保大尚未足岁还得十好几天,荀灌娘等人已经在筹划一场周岁庆宴了,裴该则忙得顾不上,一切任凭妻子自作主张但是已经勉强能够直立行走啦,据保姆说,比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学步都要早,必然是天赋异秉……

不过这孩子始终不会说话,偶尔口出“啊呀”之音,保姆和荀灌娘都说:“这是在叫阿爹呢。”即便裴该再怎么希望自家孩子是个天才,也不带信的……不过保姆说,男孩子说话本来就比较晚,而即便是女孩儿,一岁半才开始学说话,也属正常啊,大家不必担心。

裴该还真怕把孩子脑袋给磕着了,干脆抱着保大步出门外,甚至于不及穿鞋就下了木廊,这才再次将其高举过头顶。这是保大最喜欢的游戏,小家伙不禁手足乱舞,咯咯而笑,同时“啊呀”、“哦哦”个不停。裴该心说可怜的娃啊,你的玩具太少啦,倘在后世,我肯定买一大堆汽车、飞机、恐龙,乃至奥特曼、变形金刚啥的给你耍……

保姆敛施礼,致歉道:“阿郎跑得快,仆妇一时未能追及,搅扰了大家,恕罪。”

裴该笑着摇摇头:“无妨的。”他闲来也会跟儿子在花园里追逐玩耍到这时候才知道有花园的好处很明白大人追小孩儿有多累得慌……不是说孩子真能跑多快,倘若兜个圈子,很容易就能跟前面堵住他,但若只从后面追赶,大人生怕一抬脚就踢着了孩子,必然不敢加速,这小碎步的半走半跑,最是累人。

裴该正好有些乏了,本打算陪孩子多玩儿一会儿,谁想门上忽报,说民部、度部二掾,有事求见。

裴该没有遵从旧制,模仿尚书省,将行政机构分为六曹,却也不学后世成法,分为六部,而是连民带军,搞了十二个部出来,这一是为了明确划分职权,以提高行政效率,二是为了加重商业和工矿业在政府规划中的比重,第三个要点,则是尽可能的雨露均沾,以泽惠关西士人。

因为无论行台还是霸府,都属于临时性机构,那么在临时性机构中出任幕僚,必然缺乏持续上升的阶梯,而只能以此职为跳板,以期外放为吏,或者转任中央。裴该大刀阔斧地改革幕府机构,明确划分职权,则会给属吏展示这么一种前景:将来天下大定,中央和行台合为一体,就很有可能用行台的新制去改革中央旧制,诸部掾或许能够直接转任为中央诸曹尚书,亦未可知。

其实裴该本人正是这么计划的,当然要付诸实施,为时尚早。

十二部中,民部掾为裴该族弟裴通裴行之,好为大言,其实能力有限,但好在一是听话,二是终为庶流,平素几无倨傲之气,惯能采纳属下正确的谏言。度部掾则为柳卓柳子高,家学渊源,颇能算账理财他和裴通一样,就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关西人士,而是河东出身。

今日二人联袂来拜,裴该只好把儿子交还给保姆,延请二人入室,询问来意。柳卓分明有些不习惯垂腿坐椅子,手脚都有些不自在,连带着表情也显得严肃无比,他侧向望一眼裴通,随即转向裴该,简明扼要地回复道:“度部有议,事详民部,而民部不允,因此我二人特来谒见明公,以申曲直。”

裴该笑笑,就问:“先说是何议啊?”

柳卓一拱手:“请下《禁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