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自忖,对面羯军数量比自军为多,而且士气颇为高昂,石虎又非无能之辈,这场仗看起来很难打啊。 即便能够战败石虎,己军也必损失惨重,是否还有余力继攻平阳呢?
但又势不可能不战即退,且不说会影响军心、士气,乃至天下臣民之心,而且倘若羯军毫无伤损,说不定石虎转过头去也会攻打平阳。设若平阳为羯人所得,与太原、西河联成一片,不但更难攻取,而且徒强贼势。
因而必须迎难而上,不可只存持重保安之心。
于是便与诸将商议对策,正说之间,忽报石虎来至营前,唤请大都督出营相谈。裴该不禁莞尔:“羯军既众,而石虎不急来攻我,反唤我对话,难道是有怯意了么?”旁边儿唯有裴熊明了前情,便插嘴道:“石虎必是怕了主公。”
裴该摇摇头:“石虎凶狡,何言怕字?”随即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去会一会‘故人’吧。”
乃将盔甲穿戴整齐,策马而出,去会石虎。二人于晋营前立马相对,上上下下的,目光如炬,互相打量对方。
六年光阴,匆匆而过,如今的石虎,早已非昔日愣头青半大孩子了,他统军数万,屡经战阵,胜多败少,身上自然培养出一股悍将乃至于统帅的威势来。尤其是胡须留得老长,乍瞧就不似弱冠青年,说他比裴该年岁大都有人信。
至于裴该,在石虎看来,还是那般莫测高深,面上虽然微露笑意,恐怕其实心生险计……也不知道为什么,裴该越是云淡风轻,石虎的心就越不踏实。
于是主动在马上抱拳,称呼一声:“裴先生。”
裴该也不回礼,只是略略点头,问:“季龙,别来无恙否?”
石虎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喉咙,才说:“不想终有与先生疆场对面的一日……然我若不来,先生必得平阳,今我既来,先生自认还有胜算么?何以逡巡不去啊?”
裴该笑道:“何言我无胜算?双方兵卒之勇怯、战阵之严散、将吏之智愚,皆待战了,才分优劣。汝之所恃,不过身侧的平阳城而已,但恐战时,平阳不会发一兵一卒相助,甚至无束草粒米支与。刘氏殄灭在即,汝又何必弃太原而来相救啊?拓跋在北,我已命郁律进军晋阳矣,汝巢穴尚且难保,还敢于此阵前,妄言胜负么?”
口若悬河,说得石虎哑口无言。石虎心道,比口才我肯定不是裴先生的对手啊……只得嗫嚅道:“我终是汉臣,国家有难,岂可不相救援呢?”
裴该笑着一扬手中竹杖,说:“汝及汝叔,是否甘心而为汉臣,我亦心知肚明。汝若愿为汉臣,我便如汝所愿,使汝死节于此;若不愿为汉臣,可即退去,做赵臣尚可苟活些时日。汝年纪尚轻,何必浪掷性命呢?汝自思比刘曜如何?汝太原之军,比刘粲二十万众又如何?”
其实裴该想说:小家伙你赶紧退回去吧,你救了刘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啊?还不如让我将平阳拿下,刘氏一举成擒,那你不就能煽乎你阿叔僭称皇帝了么?
就裴该本人而言,多出一两个皇帝来不算什么大事儿,然而身为晋臣,他可不能轻易开这个口,鼓动他人称帝啊。
石虎摇头道:“我既来此,未经一战,岂可遽退?”
裴该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手下留些情面,使汝或可生还晋阳吧。”一拨马头,便待离去。
石虎鼓足勇气,在背后叫唤道:“裴先生且慢,还有一言要问先生。”
裴该略一侧身:“何事?”
“昔日我初上阵,于巨灵口遇伏,几乎不免……本是先生怂恿我去的,难道欲杀我么?!”
裴该转过身来,瞥了石虎一眼,不禁暗觉好笑。但他脸上却无笑意,只是点点头:“可惜,纪思远(纪瞻)庸碌之辈,竟然让汝逃脱,否则岂有今日之事?”
石虎紧咬着牙关,问道:“昔日我待先生何其的恭敬,难道先生还念着打汝一丸之事,衔恨于我么?”
裴该心说当日你把我脑袋打开花,那还真是小事儿,熊孩子只要肯管教,将来未必不能成才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算是成才啦。纯粹是你在原本历史上凶名太盛,才使得我穿越以来,第一次想杀一个暂时无罪之人,但这话就不方便明说啦。
于是回答道:“我岂衔小恨之人哉?汝叔侄实有枭獍之心,又兼盗跖之力,于中国为大患,凡人谁不欲除之而后快?我一时无计屠熊罴,只得先设谋杀豺狗,如此而已。”
石虎气得目眦尽裂,怒喝道:“先生竟以我为豺狗乎?!”左手不自禁地就捏紧了缰绳,右手抄起丈八长矛来。
裴该见其似有突袭之意,心道也好,我不妨诱汝深入,即石虎再勇,一二匹夫可缚也。当即扬声道:“我头在此,汝若有胆量,便来取吧。”说着话一抖马缰,缓驰归阵。
要搁六年前,说不定石虎冲动之下,真的就策马直驰过来,欲待擒杀裴该了,但他终究屡经战阵,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尤其是裴该当日诓他去袭巨灵口,自己趁机落跑,给石虎好好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世间人心有多险恶,而眼前这位裴先生又是多么的诡诈……
其实石虎并没有始终把目光定在裴该身上,作为战将的素质,使他早就用眼角余光,将敌我态势,对方的布置,尽收脑海,并且本能地加以分析。裴该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出营来的石虎亦然其身后尚有不少骑士卫护,石虎但见右侧一人,盔明甲亮,阔口虬须,虽然未曾照过面,但想来便是勇将甄随。再看裴该左侧之人,依稀认得这不是裴熊么?
想当初我跟随裴先生学习,数日间吃住都在其帐中,闲来无事,找人相斗,也曾经跟裴熊较过力,竟然战他不下……这厮自裴先生南逃后,便即踪影全无,原来也被他带过江去了么?据说此本我家所收降之鲜卑奴也,鲜卑就是不可信!
其实也在意料之内,甚至在情理之中。倘若一军主将不是我叔父,且裴先生又明言要走,说不定当日我也跟着他去了……则裴熊随之,理所当然。
一个甄随,一个裴熊,护卫左右,虎视眈眈,这会儿我脑袋一热,直冲裴先生?那不自己找死呢嘛!我又不是三尺顽童,岂肯为此不智之事啊?
石虎因此不追裴该,也自拨转马头,高呼道:“如此,且容裴先生安睡一晚,明日战阵之上,自定优劣、输赢!”在部曲卫护下,策马而归羯营。
裴该暗道可惜,即归自帐,继续开军事会议。应对双方军队的优劣,郭默就提出来:“羯骑似难当我骑,明日乃可恃骑破敌。”
羯人究竟何属何种,乃是千古之谜,后世众说纷纭,即便裴该穿越到这个时代,哪怕他当面去问石勒,石勒肯定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根据中国史书记载,羯乃匈奴别部,也就是说是在匈奴帝国扩张过程中,所降服的某一民族或者部族。
若以中国为比,夏时有万国,商时有千国,周建诸侯八百,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非其本族甚至于不是如燕、鲁等以本国贵族统驭蛮夷逮秦并天下,不分封而改郡县,进而汉武帝独尊儒术、统一了思想,才能说诞生了真正独立的中华民族。匈奴初亦不过草原一部而已,后并东胡、逐月氏、降西域,方才聚百族而为一,但还没等到产生统一的语言、风俗、文化本来对于游牧行国而言,这便是难事就被汉朝给击灭了。
到了魏晋之际,匈奴内迁于并、冀等州,北方草原则为鲜卑所占,联系纽带不那么紧密的各族陆续剥离出去其实鲜卑源于东胡,原本也曾受匈奴统治剩下的乃皆可名为“别部”。羯人与匈奴本部(包括屠各)不同,深鼻高目,有白种的血统,后世便揣测是匈奴从西域乃至中亚掠来的,其先或为月氏,或为粟特,或为康居,但总而言之,同样属于游牧民族。
只是羯人自随匈奴南迁以后,大多数都转而务农了如石勒曾为牧奴,纯属偶然现象,不是有种族加成其最大的一支就在上党。因此石勒军中之羯,还没有石虎军中之羯,数量为多,而即便石虎军中之羯,多数也早就抛弃了游牧秉赋,只能当步兵,不可为骑兵。
与石勒所部相同,石虎的部属也是一支多民族混合军队,以归降的晋人和匈奴、杂胡居多,羯种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因而石虎所部骑兵,主要是匈奴、杂胡所领,就其兵员素质来说,并不比裴军为高。
要知道裴该这回带出来的两千骑兵,泰半出自“骑兵旅”,也即由“骐骥营”改组而来,多“凉州大马”。凉州因为草原广阔,加上马种优秀,自汉末以来,就是出骁骑的圣地,而并州骑兵无论人员还是马匹素质,都远不如凉州。根据当时的普遍认为,天下第一骑为鲜卑尤其是拓跋的本部草原精骑,其次就是“凉州大马”了。
故此双方立营前各派游骑前出,侦察的过程中难免遭遇和厮杀,晋方便占据了很大的优势。郭默因此提出来,我军当以步兵坚阵,而用精骑游击包抄,乃可望击败当面羯军也。
裴该便将目光移向刘光他本任骑兵旅第二营营督,裴该既攻平阳,也有以其为向导的意图,因此带同出征问道:“卿可有谋算么?”
刘光抱拳道:“平原对决,我军骑兵一可破百。只是东侧接近平阳城壁,不宜兜抄、袭扰,倘若石虎更邻城而阵,那便只有西侧可攻了。请将二百骑列于阵东以拱护之,余皆埋伏阵西,觑其破绽,出而败敌。”
郭默却道:“正因为城壁在东,故石虎未必设防,则我若将骑兵多设于阵右,或可出其不意,直捣其侧。”
刘光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说不妥,骑兵若没有足够的空间兜抄,就很难出敌不意,没有长距离可以提速,冲击力也要打个折扣“列骑阵右,冀望侥幸,恐非兵法之正途也。”
裴该最终采纳了刘光的建议,即命郭默总统全局,甄随在中、郭诵在左、姚弋仲在右,布设牢固的步兵军阵,刘光率骑兵主力,埋伏在步阵的左侧也就是西方,他本人则守备大营。
翌晨双方各自擂鼓前出,石虎命郭荣在左、张斯在右,自将中军,以晁赞为参谋,同样列阵与晋人相对。晁赞先卫护着石虎前出数丈,以观晋阵,就提醒石虎说:“前日与晋骑较量,彼多‘凉州大马’,其势锐不可当,何以今日布阵,不过左右各二三百骑啊?此必有大股骑兵埋伏在侧,欲待两军激战之时,兜抄我也。”
石虎笑道:“参军所言是也,我当命左右各设长矛坚阵,以谨防之。”随即抬起头来,左右望望,又说:“东面近城壁,晋骑不易突击,我料彼等多半会自西面而来。”
羯军大营就在平阳城西,距离城壁大概里许,前出布阵后,队伍排开,阵列的最左侧离着城壁就很近了。晋营本在城南,自裴该抵达后,即命士卒在附近砍伐巨木,打造攻城器械,但因为石虎率军赶到,工程被迫暂停,并将营垒移至西侧,与羯营正面相对。
这是为了距离平阳城略微远一些,否则的话,一在城南,一在城西,对面布阵,基本上就有一翼紧贴着城壕了,倘若刘曜策应石虎,开门杀出,无疑会对晋阵造成相当大的困扰以胡军如今的士气,直接突破晋阵的可能性倒不是太大。
然而虽已尽量把战场往西设,倘若胡军真的杀将出来,仍可能一定程度上从侧翼扰乱晋阵。故而裴该依从刘光所言,在阵右也布置了二百余骑,以备封堵胡军;而石虎自然会遣人入城,去请刘曜相机出城策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