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子家事
作者:赤军      更新:2019-01-18 18:11      字数:4439

建兴六年六月间,刘粲、靳准等首级及七玺送至洛阳,城内当即掀起欢腾的狂澜,无论士庶,很多人家都于门前悬红挂彩,以志庆贺。 红绸、红布,仅半日便即脱销,手慢一步的乃被迫将纸张染红,扎成彩带,或者用来糊灯笼中国人节日贴红纸、挂红灯的风俗,即此为始。

宫中的司马邺闻报,不禁搂着皇后梁氏,喜极而泣。于是冠冕堂皇,大排车驾,直出宫门去迎接传国玉玺。

其实刘粲等人的首级,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唯七玺才是心心念念,而今日终于到手的宝物。究其根由,司马邺之得国,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正。

晋武帝司马炎有子十八人,其中八子早夭(包括长子司马轨),次子司马衷乃得继位为君。惠帝司马衷所生愍怀太子司马,受皇后贾南风陷害,先废黜,后击杀;惠帝乃先后册封司马次子司马臧和三子司马尚为皇太孙,然皆早夭,致其只得传位庶弟司马炽。

怀帝司马炽之所以能够践祚,完全因为其他兄弟全都死光了包括掺和过“八王之乱”的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成都王司马颖等皇冠因此才会落到不过是才人所生,又年纪轻轻的他脑袋上。司马炽无子,过继其兄司马遐之子司马铨,封为皇太子,可怜洛阳城险,父子二人皆没于胡。

司马炎的儿子们就此彻底死光死绝,就连孙子都剩不下几个了,司马邺这才能够在长安自称皇太子,旋即践祚。司马邺生父,本是李夫人所生吴王司马晏,但过继给了伯父秦王司马柬。司马柬与毗陵悼王司马轨、惠帝司马衷一母同胞,同为武元杨皇后所生,故此就理论上来说,在司马炎孙辈之中,司马邺的继承排位本是相当靠前的。

但这没有用,他终究不是司马衷或者司马炽的儿子,也没被正经册封做过皇太子,倘若宗室元老(比方说司马睿)将出合适人选来,过继为司马衷或司马炽之子,乃至之孙,则只要这一举措得到普遍认可,继承顺位自然会超越司马邺。

司马邺之所以能够在长安践祚,主要是靠着关东名门荀氏(乃其舅家)和关西实力派阎鼎、贾疋等人的拥戴,再加上挟着收复长安之功,动作够快,实力派的南阳王司马保和琅琊王司马睿才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即便如此,三家互不统属,甚至常生龃龉乃至争斗当时还算司马睿一系的裴该俘获长安所署荆州刺史第五猗,以及司马保断绝陇道等事,皆可见其一斑。

直到裴、祖北伐,收复洛阳,恭奉司马邺,等于将司马睿所属江北势力尽投天子,司马邺这皇位才算勉强坐稳。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一直不怎么踏实,则如今听说传国玉玺到手,岂有不大喜若狂之理啊?

自秦、汉以来,此玺世代相传,仿佛只有正牌天子才配拥有,且唯拥有者才是正牌天子当然啦,只是仿佛而已,吴、蜀无此物,照样皇帝当得美滋滋的。司马邺天璜帝胄,自小养尊处优,且原本于帝位无份直到长辈和同辈都死得剩不下几个了加上如今也才弱冠之年而已,实话说并没有太大的雄心壮志,只想自己屁股下面这个宝座,可以坐得稳当一些。

只须我为天子,群臣尊奉,则河东、河北复不复的,胡寇、羯虏灭不灭的,其实都不甚重要吧。

但是回想起当日洛阳城破,颠沛流离而至关中,才勉强可得温饱,那段凄惨的经历仍不时在眼前闪回,甚至于还会入梦。梦境之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叫:“贾彦度死矣!”或者:“刘曜将至!”司马邺每每会悚然惊醒,汗透重衫。

他觉得自己这般悲惨的天子,简直自古所无。汉献帝昔日也曾在长安为权奸所挟,继而逃亡洛阳,于废墟瓦砾间临朝,但人好歹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啊,即便一度被李劫入营中,终究性命并无大忧。而自己呢?倘若落在胡寇手中,叔父司马炽是什么下场?自己说不定会比叔父更惨吧……

直至生还故都,同时河东、河内不断有捷报传来直入敌境是小事,从此黄河天险,起码西段不再与贼共有,洛阳城日益牢固,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司马邺的荒梦才终于日趋稀少。同时群臣上奏,请纳侍中梁浚侄女入宫,册封为皇后,终于有个可望贴心之人陪着自己了,司马邺的精神也便日渐强过一日。

倘若始终担惊受怕,即便是小年轻,也说不定会导致神经衰弱,甚至于天寿不永吧。更别说皇嗣了,司马邺曾经黯然地想过:我若辞世,这晋之天下还能传给谁呢?司马保、司马睿,终究都不是武皇帝的子孙啊……

虽说结缡一整年,梁皇后尚无怀孕迹象,司马邺却并不着急,也不再象从前那般颓唐了。终究梁后年纪尚轻嘛嫁过来的时候,才刚十三迟几年生育也属寻常,况且我今精神振奋、雄风大盛,梁后不方便的时候,也曾经数次试御宫人,雨露所滋,相信很快就会得到继承人的,则无愧于武皇帝之子孙矣!

司马邺却不知道,正当他出迎七玺的时候,大长秋梁芳入宫觐见梁皇后,屏众人而私语之曰:“前日与皇后之药,还当慎用,以防天子查知。且以药使宫人不能孕,终非长策,皇后当早怀帝嗣,诞下太子,则我祖孙才能安泰也。”

梁芳是梁芬的从弟、梁浚的叔父,同时也是梁皇后的嫡亲祖父。此人少不好读书,唯飞鹰走马耳,故此家族不使出仕,只是分点儿产业给他管理。梁芳原本挺凄凉的,少年丧父、弱冠丧母,而立丧妻,不惑丧子……唯与孙女二人相依为命而已。谁想到天上突然间掉下偌大的馅饼来,朝臣商议天子娶亲之事,从兄梁芬尽搜族中,赫然发现唉,这梁芳的孙女儿年貌正合适啊!

遂将梁氏过继给梁浚的亡兄,且先入梁浚家中,教以礼仪,然后纳入宫中,请司马邺册立为皇后。梁氏既为皇后,当然不会眼睁睁瞧着亲祖父孤穷,遂恳请天子与梁芳官做。司马邺询问梁芬、梁浚,皆言这老儿无才无德,不可任职,只能备位。于是即拜梁芳为大长秋。

大长秋为皇后卿,主要负责管理皇后的私人产业,位次九卿,则梁芳任此职最为合适不过了。

梁芳心心念念,孙女儿可以产下帝嗣,立为太子,唯此自家的地位才能稳固。光一个皇后是靠不住的,终究自国朝肇建以来,除第一位武元杨皇后早逝外,后面的皇后就都没啥好下场:武悼杨皇后,在其父杨骏被杀后即遭废黜,旋即冻饿而死;惠帝贾皇后,因司马伦之乱,被灌金屑酒毒杀;惠帝羊皇后为胡人所掳,反成刘曜之妾;怀帝梁皇后更惨,洛阳城破之后,即不知流落何方去了……

梁芬一口咬定其女梁兰璧已死,因为倘若不死,估计跟羊献容是一个下场,那未免太给家门招羞了。你瞧如今泰山羊氏在士林中还抬得起头来吗?

所以说,皇后唯生子,并且被册立为皇太子,其位方稳;而只有孙女儿皇后当稳了,我这下半辈子才有依靠哪。

因此梁芳是断然不肯让天子先得庶子的,说不定他哪天一高兴,立庶子为皇太子,则母以子贵,自家孙女儿就得靠边儿站啊。因此当听说少年天子私御宫人之后,他便四处寻访秘药,暗中进献给皇后,要皇后下在那些宫人的饮食之中……

皇后管理六宫,皇帝睡过的女人,皇后赶紧派人给隔离了,等着看是否能结龙种,这很正常啊,则趁机下药,简单之极。

但是这种事,可一可再而不可三,万一皇后始终无身,而被天子宠信过的宫人也没一个有怀孕的迹象,则天子必然寻医察问,事情就有可能败露。因而梁芳才跑来警告皇后,说这药须慎用,而且……孩子你啥时候才能怀孕呢?

梁皇后苦笑道:“天子亦常宿吾宫中,然而结缡经年,未尝有身,得非吾有隐疾么?”

梁芳赶紧摆手:“皇后慎言,断无此事。”随即安慰道:“当年臣娶皇后祖母,二年始孕,皇后父母合卺三岁,才有的皇后……此事本系之于天,是臣不当催促皇后。臣当遍访高人、搜求秘药,以使皇后早孕,皇后亦当求祷于神灵。”

随即就从怀中掏出一卷素绢来,递给梁皇后,说:“臣听说西方释教,于妇人之诞育,实有密术,又闻吉友大师(帛尸梨蜜多罗)自建康来,因此往求。然而大师说,实无密术,唯佛陀关爱众生,只需日夕焚香敬祷,自然无所不应。”

梁皇后接过素绢,展开来一瞧,只见上面栩栩如生地画着一位天竺神灵,圆脸而卷发,袒裼而跣足,不禁羞红了脸,赶紧合上。她问梁芳:“宫中唯拜祖宗,不得妄敬异域之神,吾若悬图而祷,不会招惹物议么?倘被目为巫蛊,恐怕祸在不测……”

梁芳不读书,还没她孙女儿有学问呢,完全就不懂“巫蛊”是啥,有何害处。但他终究不傻,便笑笑说:“皇后若隐秘私行,或者罹祸,但此事正不必避讳天子。天子难道不望得男么?皇后只需将此图与求子之诚禀报天子,天子自然允许敬拜。天子既允,还怕旁人闲话不成?”

梁皇后点点头,说:“祖父所言是也,孙女接下了。”便将佛像揣入怀内。

梁芳又说:“为恐异域之神,不肯照管中国之事,臣又遍访高人,求取秘术。前闻吴中有道士葛稚川,精通术法,江左皆敬,可惜遣人探访,却不知往何处云游去了。又闻葛稚川有高足,见在长安裴大司马幕下为吏,为大司马造暴火飞丹,屡破胡寇,前几日便遣人赍重金往求,相信不日便有消息传回来皇后勿忧。”

梁皇后连连点头:“全赖祖父。”

祖孙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宦者高声禀报道:“天子返驾!”梁皇后和梁芳赶紧起身,整顿衣冠,便欲往迎,谁想到司马邺“服袭大裘,纽五彩,平冕垂旒”,身着全套祭天的礼服,直接就冲进殿来了梁氏祖孙赶紧伏跪在地。

司马邺整张脸上都绽放着红光,即便十二旒都遮挡不住。他先叫一声:“好热。”卸下大裘,递给身旁的宦者,然后一抬手:“皇后免礼,大长秋免礼。”

梁氏祖孙先说:“恭贺陛下,复得传国玉玺。”然后才一起站起身来。司马邺笑容满面地说道:“传国玺已至,正待与皇后共鉴,既然大长秋也在,那便一同来欣赏一下吧。”说着话,一转身,就从宦者手中接过来一个锦匣。

梁皇后正色道:“陛下,传国玉玺为天子信物,唯天子可用,臣等皆不应目睹,遑论欣赏?”说着话,连给祖父使眼色。梁芳多少有点儿遗憾,可是不便反对自家孙女,于是长揖道:“皇后所言是也,臣请告退。”

梁芳退出去之后,司马邺一手端着锦匣,一手搂过梁皇后来,并坐榻上,宽慰她道:“《汉书》有载,王莽篡汉之时,传国玺实藏长乐宫,莽使王舜往求,孝元皇太后泣云:‘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终不可得!’乃以传国玺投之于地。由此可见,皇后自然也是看得此玺的。”

梁皇后摇头道:“此乃因孺子年幼,孝元皇太后临朝,始能有传国玺。皇太后与皇后,终究不同啊。”

司马邺笑道:“朕在时,卿为皇后,朕若千秋,卿即为皇太后,有何差异啊?”也不管梁皇后反驳,直接当着其面就撕开封条,把锦匣给掀开了。

梁皇后当即轻咳一声,游目四顾,宦者、宫人们会意,赶紧都把脑袋偏向扭转,以示不敢偷看传国玉玺。

司马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出玉玺来,即与梁皇后一起把玩,不禁啧啧称奇。然后笑着笑着,他止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说:“不意此物,止隔五岁,又能再入晋家,且归朕手。”梁皇后再次恭贺,司马邺突然间问道:

“卿言人臣不当得睹此物……胡贼暂且不论,然裴文约得玺之后,可曾发看过呢?若不发看,万一非真,岂不是欺君之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