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模棱两可的情报
作者:赤军      更新:2019-01-18 18:11      字数:4361

二人进入草庐,对面而坐,燃起灯来,王贡便从怀内抽出程遐的密信,递给虞喜,口中问道:“卿且看来,此言真伪如何啊?”

虞仲宁匆匆看过,不禁蹙眉,就问王贡:“襄国前致书来,子赐皆未狐疑,何以今日偏生踯躅哪?”

王贡揣着双手,解释道:“今时非同曩昔。 过往石勒不过僭胡治下一流贼也,程遐虽号长史、司马,不过石勒的私人,其身份与我亦差相仿佛……”说到这里,嘴角略略上撇,笑将起来“是故彼与张宾明争暗斗,在我看来,鸦雀竞啄腐食而已,何其的可笑啊!

“而今石勒已然僭号,竟命程遐为尚书仆射,彼乃不能不起妄心,将思善辅石勒而逐鹿中原,甚至并吞天下。是故前此与我书,其言未必便假,今日与我书,其言未必是真哪。”

虞喜想了一想,就问:“如此军国重事,可是子赐请程遐按时书信相传的么?”

不等王贡点头还是摇头,他就继续说道:“倘若是讨要得来,或许为真;倘若是彼主动遣人送来,则多半是假。”

王贡道:“我也是这般思忖的,却又不敢遽下决断,是以来问仲宁。”

虞喜笑着把刚才观星的竹筒从案上拿起来,朝着王贡一亮:“子赐此言,正如我方才所为,是以管窥天也管窥或可及远,却终不能得高天之全貌。”

王贡闻言,不禁双睛一亮:“则卿以为,全貌如何?”

虞喜乃道:“如子赐昔日所言,石勒实为羯中魁首,有枭雄之姿,既然如此,彼之所向,关乎军争谋略,而非张孟孙之言,或者程子远之书。卿果能看天下大势,如我观星,则不必此书,亦知石勒之意;倘无此能,则大可交于有能之人判断,自家又何必愁烦?”

王贡沉吟道:“我自当往报大司马与骠骑大将军,然身在青州,不可不报郗使君与苏子高。前者必能辨其真伪,后二人恐怕无此之能,倘为书信所惑,举措失误,怕是会怪在我的头上……”

虞喜说既然如此,不报可也。

王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分别致书郗鉴和苏峻,向他们做了汇报,但说消息来源未必准确,只是不管石勒将实攻厌次,还是伪攻厌次,二位都必须预作准备啊。

苏峻其时驻军在老家、东莱的掖县,得了王贡来书,见内容模棱两可,不禁撇嘴,恨声道:“这些姓王的,俱都一般可恶!”

此前裴该任命琅琊王氏的庶流王擂为东莱太守,王兖为长广太守,则苏峻驻军在此,不可能不跟两人打交道。只是苏峻素性倨傲,虽曾一度伏低做小,拜入裴该麾下,待到东返徐州,自成“公来营”,便又故态复萌了。尤其去岁大败曹嶷,直逼广固,自恃功高,而其麾下大肆吸纳东莱豪强,兵已过万,更觉得东方之强,舍己其谁啊?

想当年在东莞,就连老成长者郗道徽都能跟苏峻起龃龉,更何况如今东莱、长广二王都是高门子弟、年轻官吏,本身脾性也不小呢?就此矛盾频生,难免相互间弹章不断。好在郗道徽是懂得顾全大局的,于其中百般设谋调解,而三家奏书若不直呈朝廷,先送至州府,他也都暂且扣下。

然而骂归骂,对于王贡来书,苏子高也是不敢等闲视之的。虽说几乎是个人就能够猜到,晋、赵之间连短期和平都不可能,秋后必有大战,但具体石勒会把主要兵力指向何方,如虞喜所言,王贡你无此能为,猜测不到,那就别多伤脑筋啦,交给有本事的人去猜好了;王贡之战略观、大局眼不过如此,苏峻其实也没强到哪里去。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仅是指了解那些明面上的数据,诸如山川地势、兵力和兵质、后方物资充裕程度、部队投放和粮秣调运能力,等等,也要考虑到敌方主将的性情和秉赋。故此张孟孙虽对祖逖评价颇高,却以为祖士稚未必能够瞧出他明攻厌次,实取历城之计当然啦,作为一名优秀的军师,也要防止策谋为敌所知或所料,必有弥补缺漏的安排而祖逖之所以能够一语道破历城的重要性,则在于他对石、张,比石、张对他,要了解得多了。

这主要是来自于裴该的介绍。当普天下之人都只当石勒是胡汉一员普通悍将,对于他进取河北,并不看好成果的时候否则刘演也不会一度与石勒约合,王浚也不会轻信了石勒的伪降了唯独裴该却说,石勒必逐刘演而破王浚,将来国家之大患,不在平阳,而在襄国!

一方面是来自于后世史书的记载,另方面也在于,裴该曾在羯营中呆过半岁,仔细观察和研究过石勒和张宾等人的性情、能力。建康共榻明志之时,临淮携手并进之日,裴该经常对祖逖就此事加以详细讲述,非止一两次。祖士稚初不甚信,等到三台果然陷落,王浚果然授首之后,心中乃再无疑矣。

祖逖是如此,王贡、苏峻等辈,本身在战略方面的能力就不如祖士稚,更加没有裴该的详细介绍裴该倒是对王贡介绍过石、张,但王子赐更多是从权谋角度去吸纳、体味的则于石赵今秋将如何行动,必然如堕五里雾中。

故此苏峻原本希望王贡可以给出更准确的情报来,随见来书模棱两可,又岂能不恼呢?但王贡信中倒也不全是片儿汤话,苏峻由此可知,石赵秋后是必要南下的,不是去打厌次,就是谋图兖州。

贼攻兖州,跟他关系不大,只要对方不要长驱而入,直接一刀把兖、豫和青、徐切开就成即便切开,他也只有勒兵守境而已,实无力挫败敌谋。但若石勒攻打厌次的邵续,对青州便至关重要了,邵续若败,则羯势在东线可以直抵河岸,要命的是河南还有曹嶷未灭……

不管对方是实攻厌次,还是伪攻,苏子高都不得不发兵救援,或者起码给邵续供应粮草物资,助其久守。说是伪攻,倘若邵续连头一轮攻势都扛不住,石赵见有机会,必然会转虚为实,或者加大投入的呀!

要说厌次如今的情况,其实很不好……

本就是孤城一座,去岁又被羯兵蹂躏乡间,极大地破坏了境内的生产,则厌次城内粮秣空虚,就连先后损耗的人力也无法得到增补苏峻是会尽其可能,给邵续运送物资的,助彼便是助己,但他可不愿意把麾下将兵,哪怕是东莱的人力,去投厌次这个无底坑啊。

在原本历史上,虽然没有苏峻之助,邵续却得到了段氏残部段文鸯,以及幽蓟南投晋人的补充,即便如此,厌次终究难免陷落。其实邵续在这时候,理论上应该已经出战遇伏,而为石虎所擒了,厌次城在其子邵缉和侄子邵存、绍竺的顽强抵抗下,才又多守了两年时光。

倘若苏峻得知这段原本的历史轨迹,一定会说:“能多守两年也成啊。”两年之后,天下形势必然有所改变,厌次是不是还具备如今的重要性,尚不可知也。但起码在今明两年,厌次绝不可陷,否则自己就要直面石勒和曹嶷的联兵啦,我的实力可还不足当此强敌啊。

当然可以遣使向思想求救,但裴公自长安,祖公自洛阳千里迢迢来援,也不知道是否能够赶得及;至于济上诸守,全是一票弱鸡,他苏子高一个都瞧不上眼!江左就更不用考虑了,建康哪有什么兵,兵都在王敦手里,就王敦那脾性,肯为他人火中取栗吗?

故此不论虚实、真伪,倘若石赵本年秋冬肯暂且放过厌次,苏峻原本是打算再去啃广固一两口的,即便不能顺利克陷,也要把青州西部的人口和存粮大肆劫掠一番。而既然石赵有向厌次之意,那就不能不往救了,只是该怎么救才好呢?

由此苏子高便带着营司马钟声,到黄县来访卫循。

实话说,苏峻跟钟声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一则军事主官和政治主官不相得本是常情,二则他赞赏的是自己从老家带出来的韩晃、管商、弘徽等猛将,对于从前才领过屯兵的钟艾华,内心其实是鄙视的。但此去商谈要事,按照裴该定下的军律,必须还得把这个“监军”带在身边。

卫循即居于黄县北方、沿岸新筑的水城之中,守兵通报进去,他急忙整束衣冠出迎,拱手行礼道:“苏将军。”苏峻则称呼他为:“卫都督。”卫因之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

可是笑完了,赶紧还得找补,摆手推辞道:“朝命未下,将军不可如此称呼。”

卫循本为徐州淮海从事,裴该不久前奏请朝廷加重这一职务的权柄,更名为淮海都督,虽然朝廷尚未正式下诏,消息却早已传遍青、徐啦。

在裴该看来,卫因之也不过中人之质而已,但一则徐方所在太远,他不便掌控,只能续用旧人;二则卫循好歹是自己昔年任命的淮海从事,手把手教过他搞海贸,建海军,暂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来接任了。

卫循倒也确实在任上踏踏实实地做了些事,利用海贸的机会,把会稽本族豢养得极肥,几不下于旧族顾、贺,自家也积累了万贯家私。不过裴该要求的海军,他却始终建设不起来,只能临时征集商船,协助运粮、运兵而已。直到听说有可能晋位淮海都督,这才紧着筹措物资,买了十多条旧船,征集了近千名水手和水兵。

其原任徐州,但徐州在当时并没有什么优良的港湾后世的连云港还一半儿在海里泡着呢因此当郗鉴郗道徽守牧青州之后,因为曾经见识过海贸的好处,就奏请使淮海从事转属青州。当然啦,青州没有淮……但也有海啊,到时候改个名字不就完了么?

荀崧等人得奏,在派人前往长安征求了裴该的建议之后,仍命卫循为淮海从事,但同时从属于青、徐两州于徐州命副职以治淮,于青州则专司海贸。卫循跑到胶东半岛来遛了一圈儿,最终择定黄县北方海岸边为其治地。

一是根据裴该的要求,应当诱引海商向东北方向拓航,直至平州,甚至于三韩,以便及时与刘琨等人相通消息,则黄县正当胶东半岛北部,处南北海道之要冲,大的位置比较好;二则此处确实有建设良港的地理环境;三是卫因之勘探至此,问及乡人,此地何名啊?乡人答道:“俗称为龙口。”

此名大佳,那就这儿吧!

他最近一段时间,把经费全都用来修缮港口,以容纳南来北往的海船了,旋因传言晋升,想要赶紧做出点成绩来,乃集资购船、募兵,如今兜里叮当响,大子儿也不剩几枚当然啦,自家是有钱的,可是怎能用私财来填公库呢?

就此难免向地方上索要钱粮,郗鉴尚肯略略供应些当然心里也不满,我召你过来是帮忙州里搂钱的,结果锛子儿不见,你倒先伸手要人要粮至于王擂、王兖等人,则分文不予你是直属州府的,岂有向郡内伸手的道理啊?为此苏峻来访,两人先对座痛骂一番琅琊王氏,气氛就此变得极为融洽。

很快苏子高就进入了正题,说我今岁还要去援厌次,得靠你的海船帮忙输运粮秣、兵员。卫因之闻言,不禁皱眉,说:“去岁我也曾与将军说过,厌次附近多礁石,无港湾,海舟难泊,即便运粮亦甚繁难,况乎运兵?”

苏峻反复求恳,说已经得到确切的情报,今秋羯贼必将大举往攻厌次,倘若邵嗣祖抵挡不住,丢城失地,那咱们青州也要遭到羯军的威胁啦“青州若有失,徐方恐也难保,大都督旧基在此,君岂忍失之啊?”

卫循思索少顷,突然间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知王氏等牧守东莱、长广,每每敷衍将军,使军资难筹,而我亦深感捉襟见肘。今有一计,不但可以筹集军需,且能逼迫羯贼,以减轻厌次的压力……”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