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代北风云
作者:赤军      更新:2019-01-20 17:26      字数:4549

拓跋鲜卑之祖,有名力微者,曾经统一西鲜卑各部,并遣其长子沙漠汗入于洛阳,作为曹魏政权的人质。 其后司马晋代魏,幽州刺史卫见拓跋部实力渐强,恐怕将来成为中国之患,便设谋离间其父子关系,导致中国化程度相当之高的沙漠汗在力微默许下,竟被诸部贵酋所谋杀。

力微旋薨,其子悉鹿继位为单于,悉鹿之后是幼弟拓跋绰,再传为沙漠汗的幼子拓跋弗。但是拓跋弗继位仅一年就去世了,单于之位乃落到了他的叔父、力微之子禄官手中。

拓跋禄官分其部为三,自居其东,在上谷郡北,邻接宇文部;以长兄沙漠汗的长子猗统领中部,居住在代郡参合陂以北;以猗之弟猗卢统领西部,居住在定襄郡的盛乐。逮禄官和猗陆续辞世后,拓跋猗卢乃并合三部,其势复强,并通过刘琨接受晋朝的代王之封,定都盛乐。

如前所述,猗卢后为其子六修所弑,六修又被普根所杀普根是猗的长子。然而普根继位不久便即去世,其母乃立普根的初生之子为单于,可惜,没等养大就也挂了,拓跋部单于、代王之位,就此才落到了拓跋郁律的手中。

拓跋郁律乃是拓跋弗之子,同为沙漠汗之孙,跟普根是堂兄弟。

那么普根之母又是谁呢?正是此番气势汹汹而来的这位祁氏!

长子壮年薨逝,纯为天意,可是长孙那么小,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呢?祁氏心中,不能不疑郁律谁得益最大,谁最可能是幕后凶手啊,这个道理即便拓跋部一贵妇,天然也是懂得的。再加上她除普根外,还有两个儿子贺和纥那,因此整天疑神疑鬼,担心郁律会下毒手,斩草除根……

祁氏为图自保,在拓跋部内暗中串联,非止一日,这事儿拓跋头也是知道的估计也就郁律本人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祁氏从前还没想着政变夺权,因为郁律自继位以来,几乎每战必胜,声望正隆,轻易摇撼不得。但这回郁律败得实在太惨了,多半贵酋皆有怨言,祁氏就此横下心来,直闯王帐,弑杀了郁律。

拓跋部这番变乱,平城中杀得是人头滚滚,仍然忠心于郁律的十多名贵酋同日遇难,其部属尽被瓜分。主要是祁氏下手够快,先除郁律,进而在掌握单于亲卫的拓跋头的协助下,将仍然忠诚于郁律的各部一网打尽,并旋即驰还北都盛乐,屠尽了郁律的妻儿。

随即各部即于盛乐拥戴祁氏的次子拓跋贺为单于,贺年纪还轻,乃由其母祁氏实掌政权,部中称为“女国使”。

事定后,“女国使”便召拓跋头来,要他南下前往洛阳、长安,去联络晋人,秋后夹攻并州,并且请求晋廷承认贺继位,袭爵代王。

她警告拓跋头说:“汝之妻儿、部众,皆在我掌控之中,此去若敢妄言,不忠于单于,我必将汝一门屠尽,不留孑遗!”

拓跋头喏喏而退他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很满足啦,哪儿还敢妄想翻天呢?反正谁做单于都好,不管是六修、普根、郁律还是贺,我就一别支远族,永远都只有恭从上命的份儿……

匆忙安顿好家眷,然后急渡黄河,从河西南下,半个多月后终于抵达了长安城。

这时候裴该已经听说了拓跋部的九原之败,正在担心石虎因此胜而其势渐强,自己不但难以顺利攻取并州,恐怕石虎还可能主动对平阳郡发起进攻……听报拓跋头到来,赶紧召见,详细询问当日战况。

拓跋头直接参与过这场战役,虽然身在局中,难以面面俱到,所能讲述的整个过程,还是给裴该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可资研讨。听完他的讲解之后,裴该不禁慨叹道:“代王误矣,即便所面并非石虎,而是石生,终为羯赵贵酋宿将,又岂能如此轻敌冒进呢?”

后来蒙古西征之时,也往往携带大匹牛羊作为粮食补给,然后绕过城邑,长途奔袭,直取敌方腹心之地。但那终究是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而且西域各国并无中原这般坚城可恃啊。你如今深入晋地,也敢这么搞,那不是作死呢吗?

况且九原以南地区,正当两大盆地的衔接处,道路狭窄、地势险要,即便赵军不设伏,只是简单地据垒而守,你轻易也打不过去啊,到时候身后各城出而抄掠,又该怎么办了?

看起来郁律自从继位以来,先破刘虎,再定乌孙,多次南下并州,杀得石虎只敢守城,实在发展得过于顺利了,就此因胜而骄,而从来骄兵必败。

想到这里,裴该就又问:“代王返回平城后,可有检讨此战之失么?今命卿来,是与我相约夹击石虎么?”

拓跋头听问,面色略显尴尬,赶紧垂下头去,禀报说:“告大司马,代王今已薨逝,我部新单于继位,是故遣小人来……”

裴该双眉略略一皱,当即打断拓跋头的话:“代王薨逝了?因何而殁?”

拓跋头随口扯谎:“乃是在阵中负了伤,返归平城后不治身亡……”

裴该紧盯着拓跋头,突然间嘴角略略一扯,似乎在笑,质问道:“郁律得非为人所弑么?!”

拓跋头当场就慌了大司马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能掐会算不成么?

裴该当然不会占卜、预言,而且对于《魏书》中所载拓跋部先世的记忆也很模糊,就光记得原本历史上,郁律貌似不是好死的了……关键他在乱世中拼搏既久,又身居显位,察言观色的能力愈发精进,瞧着拓跋头的神情就感觉不对啊一提到郁律之死,你为啥赶紧低头咧?面上不见哀戚之色,俩眼珠子反倒骨碌碌乱转……

孟子云:“胸中正,则眸子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焉。”

果然脱口质问:“郁律得非为人所弑么?!”则拓跋头的慌张之态,估计就连旁边儿的裴熊都能瞧得出来。裴该不等对方否认或者辩解,便又问:“今单于为谁?”

“是……是贺……”

裴该点点头:“那想来弑主者,乃是祁氏了。”

在原本历史上,确实也是祁氏弑杀了郁律,只不过还要延后几年才发动,对此裴该自然是记不清的。然而他既然得到了裴熊,逢有余暇,自然会向其详细探问拓跋部中的情况目前拓跋鲜卑是强有力的盟友,将来也说不定会成为敌手,怎可能不预先探查其内情呢?就此得知贺的名字、来历,以及……这孩子年纪还小哪。

谁受益最大,则谁为幕后凶手的可能性最大,既然贺还年轻,则多半是这一支的用事之人煽动发起的政变。用事之人是谁?祁氏虽为妇人,在族中实有权势,这是连裴熊都知道的事情啊。

所以裴该直接就点名祁氏了,拓跋头闻言更加慌张,赶紧拱手躬身:“这都是大司马所言,小人并未曾道片言只字……”这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裴该的猜测啦。

裴该倒也不再追问拓跋部中政权交替,跟他本人关系不大,而且既成事实,也无谓追责;虽说拓跋乃晋朝钦封的诸侯,但目前无论洛阳还是长安,真能够管得了这家诸侯么当即抬手招呼,说摆宴,我要好好款待来使。

食案摆将上来,裴该西向坐主位,拓跋头东向坐宾位,还则罢了,裴该更使裴熊南向作陪。鲜卑人虽然不讲究,但拓跋头往来中原多次,他是懂得规矩的,心说我这表外甥不过是大司马家奴而已,即便是我亲戚,也没有陪座的道理……难道大司马已然开释其为部曲了么?

其实裴该脑袋里压根儿就没有“释奴”这种词汇,因为他本没有蓄奴的习惯,家中奴婢,在他看来,跟自己只是雇主和打工仔的关系,想啥时候辞职都可以。啥,我还能掌握奴婢的生死?按道理没错啦,但我还真狠不起这个心来。

至于裴熊,更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家奴看待过,是裴熊“自甘下流”,裴该也莫可奈何。但裴熊向来不识礼数这事儿连荀灌娘都已经跟裴该念叨过好多次了他虽然自居奴婢,裴该让他入座吃饭,他却也不懂得推却。

其实裴该有时候公务繁忙,不能返回后院去跟家人聚食,被迫要一个人在前堂吃工作餐,就经常拉着裴熊一起吃一个人用饭未免太无趣了裴熊也算习惯成自然。

酒席之间,拓跋头提起让贺继爵代王之事,裴该点点头:“我命书记作一奏表,卿可持之前往洛阳,料想朝廷不会不允。”顿了一顿,又说:“还需作一表告丧,云先代王因伤辞世,传位于其从弟。”

拓跋头听了这话,不禁暗中长出一口气。

继而又提起秋后夹攻并州石虎之事,裴该也满口应承。

然后似有意,似无意的,裴该重提郁律之死“自初封代王后,历代继爵,似乎寿皆非永啊……”初封代王就是拓跋猗卢,他去世时才刚五十岁,但在这个年代,尤其在草原民族当中,并不算短命。猗卢之后是六修,不到三十岁即被普根所杀,普根三十多岁病死,其子继位,未满周岁便即夭折……接下来的郁律,遇害时同样是三十出头。

这年月草原民族的平均寿命,估计也就三十来岁,但其中包括了大量夭折的婴儿,从而拉低了整体数值,具体到成年个体,尤其是贵酋,活五六十岁都算常事好比慕容部的吐谷浑,就得享七十三岁高龄。

再说猗卢之后的几任拓跋部单于,即便不算并未正式得到晋朝承认的王爵,也有普根和郁律两位,都是壮年即殁一个病死,一个被杀。

裴该因此就问了:“则恐贵族王家,实无长寿之……”想说“基因”,最终还是把这新潮的词儿给咽了,改成“实无长寿之天命。则试问之,倘若贺不讳,谁当继之?”

拓跋头回答说:“尚有其幼弟纥那。”

“则若纥那不讳,且兄弟二人皆无子嗣呢?”

拓跋头听问,不禁哑然。裴该暗中给裴熊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相处既久,心意颇能相通,于是裴熊就问拓跋头:“阿舅,郁律虽死,难道就没有子嗣吗?”

拓跋头心说有啊,就是我帮着祁氏他们杀的……终究裴熊离开拓跋部也不过年许而已,不可能随口敷衍,说郁律没儿子,更不可能说他儿子也全都跟老爹一起挂了……郁律不是负伤而死的么?儿子们怎么可能在短期内也尽数夭折啊?!

正在琢磨该怎么回答才好,脑海中却猛然间精光一闪不好,郁律还有两个儿子活着呢!

在裴该和裴熊四道目光的逼视下,拓跋头鬼使神差地就主动说出来了:“郁律确有两子,不过尚且年幼,在贺兰部中……”

“何名啊?”

“翳槐、什翼犍。”

裴该听到“什翼犍”的名字,双眼不自觉地微微一眯。

贺兰部虽然与鲜卑同源于东胡,但严格意义上说起来,并不是鲜卑,更非拓跋,目前游牧在贺兰山以北地区,算是拓跋部的依附部族,实力颇强。拓跋与贺兰,世通婚姻,比如郁律有个小妾就是贺兰部大人蔼头之妹,为其生下二子,一名翳槐,一名什翼犍。

按照贺兰部的习俗,妇人当在娘家产子,并且居留一岁,方才抱子而归夫家。所以拓跋翳槐两岁以后,才被其母抱归盛乐;没过一年,贺兰氏又有身孕,考虑到翳槐尚幼,不能离开母亲,故此又抱着他,返回娘家待产去了。

就在郁律此番出征前不久,消息传来,贺兰氏生了对龙凤胎。郁律大喜,当即给儿子起名为什翼犍,至于闺女儿……等我打赢了回来再想名字吧。

因为贺兰氏在郁律诸妾中排位比较靠后,故而祁氏虽屠郁律诸子,竟然一时疏忽,没能想起翳槐;而至于什翼犍降生之事,估计也就当时在郁律身边的拓跋头等数人得知,祁氏是并不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得闻什翼犍之名,裴该会有所反应呢?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拓跋鲜卑极盛之时,一在猗卢,二在什翼犍;但什翼犍时代也是由盛转衰之时,他曾在石子岭与前秦军对战,大败而向北迁徙,随即为其子所弑,前秦趁机发兵灭代。要到什翼犍之孙拓跋时代,才趁着前秦内乱复国,最终打出了北魏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国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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