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新空气
作者:赤军      更新:2019-01-21 17:25      字数:4370

青州西北部有乐安国,因其国除,今改乐安郡,境内纯为平原地形,但却被漯、济、时、淄、渑等河及其支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其中郡治高苑东北方八十里外,济水之南、时水北岸,存在着一座古城遗迹,名为“蒲姑”。

最近几天,陆续有队伍开入蒲姑城,即依其旧垒,建造营房,而郡内也常有小吏押送着粮秣、菜蔬过来,以供军需。当军营基本搭建完毕之后,甚至于郡守也亲自从高苑驰车而来,拜访驻守蒲姑的军将。

这位郡守并非他人,乃是才从北海转任过来的王贡王子赐。

得到禀报后,营门打开,二人并肩而出,迎接王贡。虽然未着铠甲,但很明显两个都是武将打扮,身穿时下流行的戎服其实就是胡服足蹬马靴,头戴皮弁。王贡下车,拱手致意:“苏将军、卫都督。”

所谓苏将军,自然是新晋四品游击将军、都督青州军事的苏峻苏子高了;而卫都督,则是指淮海都督卫循卫因之。加上王贡,可以说长安行台于东方仅存的将吏,都已齐聚于此。

其实苏峻、卫循向来对王贡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有谁会喜欢那个“毒士”才有鬼了即便苏、卫二人之间,虽有合作,交情也未见得有多深厚。如今齐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纯属抱团取暖……

裴该此前对洛中的祖党,尤其是荀党,做了很大程度让步,承诺将逐渐把青、徐之政交还给朝廷主要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好管理于是一等时机成熟,太尉、录尚书事荀组即召徐州刺史卞入朝,担任尚书,并将青州刺史郗鉴平调去了豫州。新任徐州刺史乃是阮孚阮遥集,新任青州刺史则是蔡谟蔡道明同为陈留大姓。

具体青州内部,总共七郡,其中东莱郡守王栋、长广郡守王兖虽为裴该所命,却都是琅琊王氏的庶流,本非西党,荀组一伸出手,二人当即一把抓住,就此得以留任。此外,北海命之以袁勖,济南命之以陈,齐国命之以阮放,城阳命之以郑略,皆出陈留、陈国、荥阳等中州高门,抑且素有令名。

论门第,表出身,只有王贡以寒微入仕,倘在太平时节,估计连那几家的大门都不敢靠近。只是裴该将王贡安插在东方,实有大用,故此跟荀组讨价还价,最终王子赐仍留青州为守,只是由北海平调到了乐安。

之所以调他到乐安,是因为此郡邻接黄河,一水之隔即为乐陵,为了援护厌次城内的邵续,乃命苏峻将大营由东莱前进至乐安境内。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卫循谋划在济水入海口附近营建新的港口从龙口过来实在太远。那么既然属于大司马系统的水陆两军齐集,则以王贡守牧乐安,为军队供输粮秣物资,无论裴该还是荀组都会比较放心一些。

荀泰章也知道,他所任命的青州诸守,多为文学之士,相信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但若供输物资,为军队后盾,从前都没啥经验可言……而且一旦战事不利,被赵军克陷厌次,继而杀过黄河来,郡守也可能要参加战斗啊!那些汝南袁、陈留阮、荥阳郑,会打仗吗?

苏峻移营蒲姑城既毕,而卫循也大致确定了开港的地点,于是王贡便离开郡治高苑,亲自前来与二人商讨军事问题。见礼之后,苏、卫二人即请王贡入营,王子赐左右瞧瞧,笑问道:“二君可知,此蒲姑城是何来历啊?”

苏峻不过是掖县土豪出身,卫循则是会稽寒门,两人读书都很有限,又是初来乐安,哪里知道当地典故呢?听问全都摇头。王贡便说了:“此城又名薄姑。《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婴奉齐景公来此,说:‘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昭公九年》亦云:‘及武王克商,薄姑、商奄,吾东土也。’

“可见此城原为殷代诸侯所居,后入于周,封之于齐。想不到千余年后,其故垒仍有残存……”

说着话,笑吟吟地注目苏峻。苏子高尚且懵懂,使王贡有卞玉不为人识之叹,好在卫循及时反应过来了,便笑着说:“则王君请苏将军驻军于此,是祝他将来如齐太公一般,有平夷之功,裂土之封吧。”苏峻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拱手:“多谢王太守,诚如君言,没齿不望。”

王贡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一见苏峻,就感觉对方笑容很僵硬,二人之间颇显疏离,于是说说故典,果然使得苏子高的态度逐渐热络起来。他这才跟随二人入营,随即苏峻便命摆设酒晏,款待宾朋。

席间感谢王贡粮秣、物资的资供,卫循就问:“王君新至乐安,须理郡事,却又关照我等,千万保重,不可太过劳乏了。”王贡笑笑,说“还好”其实他主要精力都扑在情报工作上,于郡内政事,还真没什么时间管“高苑县令谢幼舆,颇有理政之才,我乃将郡事一以付之了。”

苏峻不知道“谢幼舆”是什么人,只得敷衍地点点头,卫循却不禁微微一惊,忙问:“得非‘投梭折齿’之谢鲲么?”

苏峻插嘴问道:“何谓‘投梭折齿’啊?”

王贡解释说:“幼舆少年时,见邻家高氏之女美貌,乃隔墙挑之,女方织锦,即投其梭,打折幼舆两齿。乡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幼舆却不以为意,傲然道:‘犹不废我啸歌。’”

苏峻不禁莞尔:“听着似是个有趣之人哪。”

卫循却皱眉道:“谢鲲曾入王夷甫(王衍)门下,与王处仲、庾子嵩(庾)、阮宣子(阮修)号为‘四友’。王君当知,大司马深恶王夷甫,昔在宁平城,因王夷甫无谋而致军败,大司马几乎殒难……则用谢鲲,不怕大司马怪责么?且彼辈唯好清谈,如何可用啊?!”

王贡摆手道:“无妨。谢幼舆高苑令之任,本出洛阳,非我自命,则大司马何由怪罪?至于用其理政……此一时,彼一时也。”

就此向苏、卫二人详细地介绍起这位谢鲲谢幼舆来。

谢鲲是陈留阳夏人,出身儒学世家,但陈留谢氏的家门并不高,其祖父谢缵仕魏为典农中郎将,不过秩比太守而已,其父谢衡官至国子祭酒,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后世所谓的“王谢高门”,要等到谢鲲之侄谢安时代,家名始得显拔,这年月则还排不上号。

所以谢鲲才任达放诞,或挑逗邻女,或啸歌抚琴,装足了名士派头,甚至于南渡之后,还逐渐由儒入玄,主要是应和时代潮流,尽力想挤进世家圈子里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同样满嘴不着调的王衍看上,收归门下。乃至于后来卞说他:“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

当然啦,西晋之亡,不能算是谢鲲的罪过他还没那资格卞是指南渡后以王澄、谢鲲为代表的那种腐朽风气,实覆中朝。

只是历史进程已经改变了,偏偏谢鲲、谢裒兄弟又不肯继续依附着王敦吃闲饭,一听说旧都光复,就巴巴地跑回了陈留老家。就籍贯和素行论,他是天然的荀党,只可惜荀组虽然也不能尽脱清谈习气,终究比王衍要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再加上痛恨王衍当世除了琅琊王氏族人外,有谁不痛恨王夷甫的么左右瞧谢鲲不大顺眼。

而且谢氏终究家门低啊,不能跟荥阳郑、陈留阮之流相提并论,于是最终只给了谢幼舆一个小小的高苑县令做。

王贡初至乐安,听说首县是谢鲲,当时的反应跟卫循没啥两样清谈之辈,如何可用?然而墨授长吏向来都由朝廷直接任命,加上如今青、徐二州已定,他王子赐也不可能随便换人,无奈之下,只得召见谢鲲,想要好好敲打一番你起码别扯我后腿吧。

谁想见面却不似闻名,谢鲲竟然穿戴整齐来拜传说中他可是习惯于披发赤背的而且王贡询以政事,竟然条分缕析,件件分明。王子赐真是不胜之喜,这才将郡事也一以委之于他。

王贡对苏峻、卫循等人分析说:“从来上行而下效,清谈之风,始于中朝。如今执政者非王夷甫也,即荀太尉亦有事功之志,况且大司马最忌清谈,无能且无功者,不能于关中立足。则谢幼舆欲兴其家,必从时流,时流夸诞,彼亦放纵;时流严谨,彼乃任事……”

说白了,你不跟着长官的指挥棒走,是永远别想朝上爬升的,唯有长官好清谈,谢鲲才会由儒入玄。如今朝廷执政是裴该、祖逖、荀组,前两个不用说了,即便荀泰章也不是纯好清谈,唯知垂拱之辈啊,谢鲲要还是从前那德性,别说升官了,就连这县令能当多久都不好说。其实出身儒学世家,他本质上还是聪明的,只要肯实心任事,则结果不会太差。

魏晋以来的清谈之风,从某种程度而言,直接导致了“五胡乱华”即便没有司马家诸藩乱战,就王衍等人的德性来看,国家亦迟早衰败、动荡。究其根由,一是曹氏和司马氏得国不正,对士人采取高压政策,就此逐渐打折了汉儒的脊梁骨,不敢再妄议朝政,只能或者装疯任诞放纵,或者装傻信口雌黄。

再则是“九品中正制”出台以后,很快便悖离了选拔人才的初衷,成为世族把持高官的重要工具,就此沽名钓誉之辈得以陆续迈入中枢,掌控朝局。好比说琅琊王氏崛起之祖,那个“卧冰求鲤”的王祥

这事儿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不靠谱,王祥之祖王仁官至青州刺史,则到他这代再怎么落魄,也不可能需要大公子亲自下水去捕鱼《搜神记》和《晋书》皆云“祥解衣,将剖冰求之”,至于卧冰,纯出后世附会难道就连一个奴仆都不趁么?而即便此事是真,毫无必要地表孝心,亦绝非真孝心,估计是怕后娘会弄死自己……

是故王鸣盛云:“祥庸贪小人……昭、炎佯敬之,明知如傀儡,相与为伪而已。”

吕思勉在《两晋南北朝史》中也评价说:“此外晋初元老,如石苞、郑冲、王祥、荀、何曾、陈骞之徒,非乡愿之徒,则苟合之士。此等人而可以托孤寄命哉?”

那么被这些奸佞之徒窃据了高位,上行下效,无怪乎朝野间的风气会日益变得浮夸、荒诞、虚伪、矫饰了,则国家焉有不败之理啊?其间虽张华有王佐之才,裴作崇有之论,终究不能尽脱陋习,且最终与世沉浮……

此风逮东晋亦不能改,反倒愈演愈烈,全靠着诸胡在中原自相残杀,这票腐朽官僚才能勉强维持住江南半壁河山。即王导、谢安等虽号名相,唯知保安一隅,实怀苟且之志,屡次北伐乃终成泡影。

比起所处形势相近,但一心恢复中原、复兴炎汉的诸葛亮来,晋之诸公,恐怕连武侯的脚后跟都摸不着!

“永嘉之乱”后,虽亦不乏有识之士指出这般清颓之风,实为祸国之由比如说卞望之终究无拳无勇,无兵无势,更不可能跟整个垮掉的贵族阶层作对裴该深感自己倘若久居江左,跟王导他们再继续敷衍、打屁下去,于扭转时风毫无裨益,故此才振旅而北,谋图自己去打一片天下出来。

裴该用人,先是布衣、庶族,进而稍稍吸纳高门,然亦以关西的二流家族为主,相比起来,这些家族虽然地位较低,反倒于陋习沾染不深即便再如谢鲲一般伪装所谓“名士”,也还是会遭到关东豪门的打压啊,则既逢战乱,不如转求事功。就此由关西逐渐向中原辐射,刮起来了一股相对清新的西风。

受此影响,中原乃至江左,不论才能高低,但凡难以得志之徒,多半都会仰而慕之,想呼吸几口这种新空气,试试在新的风气下,自己能不能找到晋身之阶谢鲲即是如此,昔日殉国的桓宣亦同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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