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关重大,易明峰此行的钦差卫队也都经过精挑细选,在列的官兵全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这样惊惶悲切的呼声已经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的压在了易明峰的胸口,叫他险些一口气没有缓过来。
狠狠的瞪了明乐一眼,易明峰再顾不得什么体面风度,回头一巴掌甩开身边近身保护他的一个侍卫,怒声道:“是死人吗?还不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侯爷!”那侍卫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一口血水伴着一颗门牙吐出来,心里虽然委屈的紧却也大气不敢出,抹了把嘴角就发上马背往队尾的方向迎去。
易明峰的心里七上八下,茫然了一瞬,立刻扭头朝明乐看去。
“其实你大可以不必紧张,今天我要送你的远比你所能期待的,要多得多。”明乐存心吊着他的胃口,并不点破。
“是吗?”无论心情有多糟,但自尊心使然,让他重新和明乐相对的时候整个人的心绪就又慢慢平复下来,冷然的看着她,“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手段,我就不信,你还能把这整片天给翻过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即使这一次他和孝宗的筹谋会有什么疏漏,但在易明峰的心里,明乐她就算手段再狠辣,也终究不过一个小女子。
就算她这一次投机取巧坏了他们的计划,但还有来日方长。
“只要我想,那也为未可知!”明乐闻言,却是大胆一笑。
她的语气轻狂而笃定,却于无形之中带给人巨大的震撼。
纪浩禹一直悠闲的躲在旁边看热闹,此时闻言,一直包含笑意的眸子里目光突然明亮一闪,下一刻,眼底笑意就不觉得又再加重三分。
易明峰冷哼一声,没有接茬。
那侍卫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队伍后方带了一个人回来。
那人一身戎装,战甲染血,下摆还被利刃削掉了一块儿,头上钢盔也没了影踪,脸上遍布许多细碎的伤痕,整个人也像是在泥水里滚过,满身的狼狈。
“侯爷!”见到易明峰,他几乎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连滚带爬的扑到他脚下就抱住了他的双腿。
“陈立?”易明峰倒抽一口凉气,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又因为小腿被束缚,竟是险些跌倒,好在他身边侍卫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为了和南蛮人里应外合,孝宗暗中从周边调动了十万军队过来助阵,主帅是一名叫做张恒远的外放的武将。
而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彭修的左右手之一——陈立也跟了来,方便配合易明峰把这场里应外合的戏码顺利的唱完。
这个时候,陈立明明是应该协同张恒远一起在山外准备封锁出山的栈道的。
可是他怎么会从队伍的尾端追上来?并且还以这样一副惨烈狼狈的扮相?
易明峰的心思是何等慧敏,下意识的就已经马上猜到了什么。
但是那样的后果太严重,严重到让他不敢想象。
于是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在得到明确的证实以前,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都拒绝承认。
“你——”强压下心里不安的情绪,易明峰竭力的稳定呼吸,不可思议的对陈立问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
“侯爷!”陈立沉痛的打断他的话,仰头看向他的时候,那张不满污迹的脸孔上面竟是有两行清泪滚落下来,一个字一个字无比艰难的道,“昨日下午张将军得了侯爷派信使传来的书信,入夜就带人进山,直奔殷王军队的驻地,可是不曾想入营之后却扑了空,营中空无一人。张将军察觉事有蹊跷,正要命令队伍原路撤出去,就遭了南蛮人的偷袭。”
“什么?”易明峰的声音脱线,不可置信的低吼一声,一把将陈立从地面上提起来,双目圆瞪怒视他的眼睛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南蛮人?张恒远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就是此处山中聚居的南蛮人,而且那队南蛮人看上去不像散兵,足有五六万人。我们的人因为连夜赶路又不熟悉军营周边的地形,被他们死死的压制住,损失惨重。”陈立回道,满脸的悲切,“张将军这会儿还被他们缠住不的脱身,属下也是冒死才勉强冲出重围,可是去了帅帐才发现人都走空了。后来遇到侯爷派遣回去查探状况的探子才知道侯爷往这边来了,这才马不停蹄的追过来。请侯爷速速折返军中,助张将军的一臂之力。”
南蛮人的确是被桑桀的死讯激怒,夜袭了大邺的军营。
但是阴错阳差,真正和他们对上的,却是孝宗颁给自己的那十万救兵?
呵——
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李代桃僵,好一个偷天换柱,好一个趁火打劫!
“所以说呢?”易明峰突然就没了力气,缓缓松了陈立的襟口,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和他之间拉开距离。
明明是个天大的噩耗,但他这表现却冷静的过于反常了。
陈立一时茫然,试着张了张嘴:“侯爷?”
“所以说昨晚在军营西边和南蛮人交锋厮杀的都是我们的人吗?”易明峰扬手往身后军营所在的方向一指,歇斯底里的怒吼出来。
“侯——侯爷?”陈立等人无不是被他的脾气震慑住,缓了片刻才惶惑不解的开口道,“属下和张将军是得了您的传信才进山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驻守营中的二十万大军竟然不翼而飞,而且那些南蛮人也发了疯一样——”
“我的命令?”易明峰想了听了笑话,冷冷的笑了声,然后一个箭步往旁边走去,将那里横着的一颗人头踢到他的脚边,质问道:“是谁去传的我的命令?是他吗?”
为了确保这次的计划万无一失,就连安排往来于两方军营传递消息的信使都是预定好的人选。
当初易明峰进山之前就和张恒远有过约定,一定要他指定的两个人前去传递的消息才可取信。
“啊?”陈立乍一辨认出那颗头颅,脸色不由的一白,退后一步,脱口道,“这怎么回事?昨天下午见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会?这——”
军营里的二十万大军不翼而飞,不可能是偶然。
南蛮人会在那个时间刚好闯进营中杀人,更不可能只是巧合。
可是易明峰更不会特意布下陷阱,要把自己人置于死地。
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立满面狐疑,百思而不得其解。
“那就要问她了!”易明峰却是冷声一哼,视线突然越过他去,再次和不远处的明乐对上,“易明乐你真的好能干,换了我的信,杀了我的人,还把一切掩盖的天衣无缝!你好!你好的很呐!”
陈立本来正因为十万大军被南蛮人伏击而陷入恐慌,此时顺着易明峰的目光看去才骤然发现,对面不远处马背上坐着的男装少女赫然就是自家主子上天入地在京城周边寻了小半个月的义阳公主,易家的九小姐易明乐。
那天夜里彭修设计诱杀明乐的时候陈立也参与其中,他是眼见了明乐受重伤而走,又那么多天音讯全无。
宫里虽然宋灏极力反对,但孝宗一意孤行连发丧的讣告都颁下来了——
此时又见她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陈立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
“义——义阳公主?”他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张脸上的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几个字之后却是再没了后话,灵魂出窍一般,好半天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明乐却不理他,只就心安理得的与易明峰对视,对于他别有用心的夸赞毫无愧色的欣然领受。
“区区不才,也是多亏了武安侯您初始的计划定的完美无缺,我只是稍加润色,据为己有罢了。”明乐扬眉一笑,那容色绚烂至极,这种大言不惭的言辞举止,生生能把人气的七窍生烟。
就连一心看戏的纪浩禹也终于热不住掩嘴干咳起来,满是尴尬的笑道:“人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当真是领教了。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他自己本身就是个不计原则不择手段的人,背地里被无数人议论为厚颜无耻之徒,今日突然见了这样一个明乐,也油然生出一种难以望其项背的挫败感。
这丫头,但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就是一等一的!
对于纪浩禹这种纯瞧热闹的角色,明乐也是无心理会,只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
对面陈立失魂落魄愣了半天,此时才勉强稍稍拉回了些许神智。
虽然一度怀疑明乐是鬼,但就易明峰与她之间的这番对话来看,也足以推翻此种荒唐的论调。
“不可能的!”陈立抢上前去一步,坚决的对易明峰一拱手道,“当时是侯爷您指定的两名亲信亲自过去送的信,人属下也在将将军的军帐里亲眼看到了,如若他们不是事先被人收买,绝对不可能传递假消息引我们进山的。”
那两名信使的人头在此,以明乐的为人,如果两人真的已经向她投诚并且为她所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卸磨杀驴,事后再把人杀了的。
那么也就是说,两人是把信送去之后,再回程的路上才遭了毒手的?
被陈立这样一提,易明峰才又后知后觉的多察觉出一重疑点。
“你看见他二人亲手把信交给张恒远的?”易明峰狐疑的斜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头,更大迷雾笼罩下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属下当时就在当场。”陈立下意识的回,可是话到一半却又猛地打住,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骇然的往后退了一步。
显然——
他是又想起了什么非同小可的细节。
易明峰的眸光一敛,下一刻就听陈立暴躁低吼一声道:“不好!张将军那里可能是要出事!”
说着也就再顾不得易明峰,转身疾步朝他扔在路边的战马奔去,一边狂奔才又一边继续把话说完:“虽然我们都在当场,但当时侯爷的书函是过了贵府六公子的手,由他手上转呈给张将军的。”
这一趟出行,因为怕易明威留在府上会有后患,所以易明峰主动向孝宗请命带了他同行。
而当然,对于易明威本人以及队伍里的其他人,他却是不能明言自己的这份私心的,所以在人前就给易明威挂了个随军都尉的头衔。
而又因为这一次他进山要做的事情属于孝宗颁下的绝对密令,为了不让易明威掺和,他进山之前就把易明威留在了张恒远那里。
现在听陈立这么一说,所有的一切就已明了——
易明威和易明乐串通一气,听从明乐的指令,事先准备了假的信函,然后等到他的信使前去,当众调换了信件。
因为所有人都没把易明威看在眼里,也不曾怀疑过他,所以也不会对他的举动多加留心。
而更有可能的是,那两名信使的根本就无需等到明乐亲自出手斩杀,而直接就是易明威在他们要转身出营的路上下的手,又将人头转交了明乐,再拿到他这里来示威的。
当然,换了他的信,甚至于杀了他的信使都不是最打紧的。
“老六也跟着你们一起进山了?”易明峰的脑袋如同被闷雷击中,猛地朝着陈立追了一步出去。
“是!”陈立急的满头大汗,身手不俗的那么一个人,竟然踩蹭了脚,一下子没能攀上马背。
“可恶!”易明峰咬牙切齿,愤恨的捏紧了拳头。
他和陈立一样,此时已经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
即使张恒远的十万人在对抗南蛮人的时候,在人力上占优势,那么现在也很可能——
“驾!”陈立咬牙翻上马背,调转马头就往回去。
然则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他们心里不安的设想一般,后面原本平静无波的队伍里突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惨叫,伴随着利刃破空的风声此起彼伏的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而首当其中就是陈立,调转马头才跑出去不过五步,就被迎头一箭当场刺穿了心脏,噗通一声从马背上坠落下去,滚到旁边的水沟里就再没了任何的动作。
因为事出突然,易明峰的侍卫之中几乎人人恐慌,即使病人在手也完全忘了还击,更有甚者,弃了兵器就要往旁边的林子里逃窜,却是无一例外,被乱箭射杀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易明峰本身也因为刚刚受了打击,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所以这一场突袭下来,收到了期待以外的良好成果。
三百名精心准备的弓箭手,一路势如破竹,箭雨弥漫中根本无需隐藏,就在行进中把易明峰三千的三千仪仗碾压于他们的战靴之下。
直到最后,一道箭锋林立的壁垒堵住了去路,把易明峰和他身边死死护卫他的八名死士困死其中。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旷的山野间无限制的弥漫开来,被清晨山涧里浮上来的冷风带的一直飘过了对面。
这一场厮杀——
不,确切的说只是单方面的屠杀,来得快,结束的也迅速。
等到一切重新归于沉寂的时候,除了漫山遍野倒在血泊里的尸首,还都一切如常,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一样。
感官系统无比尊贵的荆王殿下纪浩禹以袖掩鼻,惨不忍睹的往后退了退,明显对这血腥味颇为嫌弃。
尘埃落定,山涧对面越过重重迷雾开始有嘹亮的嚎叫响起,昭示了一个崭新黎明的到来。
一切的烟云浮华,都如大梦一场,碎裂在这缓缓泼洒了满地的细碎阳光里。
易明峰提剑站在死士为他筑起的保护圈里,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山谷对面密如撒豆般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终于悲苦无声的闭目笑了笑。
亏他自以为运筹幄,亏他步步为营,把一切都算计的天衣无缝。
原来早在他踏上南下的征程就早已经开始落入别人精心布置的网。
昨夜,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宋灏的二十万大军已经趁着夜雨作掩护撤出了南疆的大山,而他远来准备用来封锁去路的十万救兵却被人引诱入局。
所有的布局还是他设下的那个局面,然而戏子到了中途却本末倒置彻底变换了角色。
他——
一败涂地!
短暂的颓废之后,他重又睁开眼。
这时候看到的却是易明威一骑轻骑步履稳健的从那些弓箭手身后走来。
他和陈立一样,都是战甲染血,身上脸上遍布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足见昨晚那一战的惨烈。
但不同的是,他此时走来,手上倒提的却是张恒远死不瞑目的人头。
同样是一场战争,有人踌躇满志却铩羽而归,而有些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此时却能高居马上用那种轻狂睥睨的姿态来俯视他。
易明威一路策马从他跟前走过去,目光冰冷,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最后,他收住马缰在明乐跟前散步之外站定,把手上人头递了过去:“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六哥哥辛苦了!多谢!”明乐颔首,微微一笑。
不等她吩咐,旁边的梁旭已经上前,将那人头接了过去。
易明威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语气平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言罢,就策马往旁边退去。
眼见着这两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来我往,谦和礼让的套关系,再一想到自己的全盘计划竟是在易明威这么个不起眼的三房庶子身上崩盘,易明峰仅仅残存的最后一丝狼也跟着彻底崩盘。
“老六!”易明峰厉声嘶吼,目光阴暗仿佛带着无数道冰凌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易明威。
易明威回首,两个人四目相接的那一瞬易明峰却又突然没了脾气,声音的低哑的笑道:“我果然没有聊错,你的确是野心不小,就凭你也妄图染指武安侯之位吗?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易明威自打出现以后,就一直面沉如水,默然不语。
易明峰一日之内几次三番的阴沟翻船,此时火气已经被激发到了极致。
因为易明威的无所回应,他的满腔怒火无处发作,到了最后就只能再次大笑出声,讽刺道:“好,你们好的很,居然联起手来算计我!老六,今天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可是别说当哥哥的没有提醒你,你真以为投靠了这个丫头,害死了我,你就能够执掌侯府的大权了吗?你也不不想想,她为什么这样恨我,处心积虑都要迫不及待的除掉我?少了我,她身后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大房嫡子易明爵!武安侯的位子,怎么都轮不到你来坐。你却还要为此来担一个忤逆君上的叛国之罪,值得吗?”
武安侯这个一等功勋世家世家的头衔,百余年来就一直都是易家子孙争相抢夺的对象。
为了那份殊荣尊位,无数的人不择手段前赴后继,手足相残,父子反目,夫妻成仇。
李氏培养易明威,从一开始所为的就是那个爵位。
但易明峰这话,却无异于醋海生波,一阵见血的在往易明威的伤口上撒盐。
说到底,到了这个时候,他到底也还是不死心。
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要耍尽手段的离间,要给明乐在留下一个隐患——
或者易明威隐忍不发,终有一天从背后绊她一脚,也更或者以明乐的性子,她根本就不会等到日后,为了永绝后患,当场就先杀了易明威。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也都是他用自己的死亡所能换取的最后的代价。
他的用心,明乐如何不懂。
只不过她却没有吭声,只就神色冷漠的看着。
一直保持沉默的易明威这时才是缓缓抬头朝远处的易明峰看去。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虽然刚从腥风血雨里走过来,整个人却都沉稳如初。
“三哥。”易明威平静的开口,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异常的诚恳而平静,“武安侯的位子,离我近也好,远也好,自始至终,我所要的都不过是一线余地而已。”
易明峰突然冷了一瞬,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
“你不该带我来这里,其实这一趟你完全可以不把我带在身边的。”易明威却是语气平稳的继续道,“你说九妹妹算计是真,可若不是你自己的多疑和别有居心,也有很多的事都是可以避免的。”
“你——”易明峰持剑的手骤然颤抖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当初就是因为明乐和易明威私底下见面,他便怀疑两人之间是在谋算什么,于是为了方便控制易明威,就主动请旨把易明威带在了身边。
而现在,也掐是这个他自己埋下的隐患葬送了他最后的生机。
“呵——”想透了这一点,易明峰冷不防就仰天笑了起来,那笑声苍凉而又似乎透着癫狂,在清晨沾染了雨露的山林不住的回响着。
他一个人笑了很久,直到最后又再毫无征兆的突然打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易明峰啧啧赞道,垂眸抚摸着自己手里的宝剑,不住的摇头,“易明乐,我承认,我是输了,在人心的算计上,我何止是差了你一步两步?原来早在我还未曾把你看在眼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给我布局下套,所以今天我会败在你的手上,不冤!”
“真的不冤吗?”明乐翻身下马,抖掉身上厚重的大裘款步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单独与他相对。
“自我从柳乡回来之后的那天起,你我之间就已经明确了立场。我们之间,不死不休,现在你又何必摆出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来自欺欺人?”明乐面无表情的说道,也不等易明峰回答,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冷厉了语气道:“你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你太自负!所以既然是自己酿下的一颗苦果,今天你也是时候吞下了去了。”
明乐的话,无疑句句都是戳在了易明峰的痛处。
易明峰死咬着牙关,腮边肌肉不住的痉挛,显然是一个隐忍到了极致的表情。
他明显是已经无话可说,明乐抬头看了看天色,也渐渐的有些失了耐性。
“把他给你的十万精兵尽数折损于此,以他的脾气,就算你能排除万难侥幸回去给他奉命,也是决计交代不过去的。”明乐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扑面打下来的阳光,语气轻缓柔和的继续道,“念在你我同宗的关系上,我再给你留最后的一线余地,我准你自行了断,你动手吧!”
到了最后一句话,她的语气突然收冷,一改之前的淡泊冷漠之意,而是杀机尽现的那种猖狂。
横剑自刎于敌人跟前?偏偏这个人还是易明乐?
这件事对易明峰而言,无疑是最难忍受的耻辱。
明乐承认她是在故意激他,而此时的易明峰狗急跳墙,已经完全丧失了狼,由不得再分辨她话中深意。
“即使我死,也总要拉了你做垫背!”易明峰冷笑,突然目色一寒,就是厉声喝道,“去,给我杀了她!”
这样意气用事的事情,若不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逼到了极致,就凭易明峰那样的心机,是绝对不会做的。
然则此刻——
随着他一声令下,护在他周身将他严密保护住的八名死士立刻倾巢出动,横刀从四面八方行程一个巨大的网朝对面的明乐罩了过去。
他们都是易明峰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忠之士,对他的性格多有了解,自然知道他们主子睚眦必报的个性,现在他自知必死无疑,拿明乐这个罪魁祸首垫背不在话下。
所以一众人得令没有办法犹豫,扑上去,用的全都是同归于尽的杀招。
明乐身边有柳扬、武冈等七个人,自然不消吩咐就自主的出手迎敌。
按理说明乐既然主动激易明峰出手,就应该是对柳扬等人的身后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则一直躲在旁边看白戏的纪浩禹这一次却未能按捺的住,同时凤目一挑对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于是顷刻间又是十余条身影蹿出。
双方缠斗,这样一来,易明峰的人就全无胜算。
而也就在易明峰的死士弃他而去取明乐的同时,他的整个人也就相当于完全暴露于对面三百弓箭手的攻击范围之内。
所以说,他这样支走身边的人,完全就是个两败俱伤的决定。
骤然一见他的弱点暴露,易明威的眉心一拧,立刻就要抬手下令。
就在这时,易明峰的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接下来的举动,早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已经飞起一脚将半死不活瘫在地上的郑海踹起,向他砸了过去。
这一脚他用力极狠,正好本来就已经被武冈打出了内伤,再被他一脚踹在后腰,疼的一声惨叫,直接一口鲜血奔出,身子尚在空中已经昏死过去。
易明威明显没有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垂死挣扎,动作略半一拍已经险些被郑海巨大的身体砸中,苍茫中只能暂且放弃下令,翻身落马躲避。
从易明峰下令死士袭击明乐,到他以郑海做武器打断易明威的动作,这所有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电石火光的空隙之间。
也就在郑海的身子凌空飞起的一瞬,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是要和明乐殊死一搏同归于尽的武安侯易明峰却突然脚下猛地一提力,直接脚底抹油往旁边的林子里蹿去。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完全反逻辑。
明乐冷眼看着,唇角牵起一个弧度,却是跟着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紧跟着抬手一指,厉声道:“放箭!”
弓箭手们本来就弯弓搭箭蓄势待发,此时得令还哪有迟疑。
三百名弓箭手齐齐出手,响箭破空之声凄厉,充斥了整个山野间。
即使易明峰抢先一步,也即使他的动作再快,右臂和左侧大腿也的各种一箭。
只不过仗着先发制人暴起的那一点速度,虽然负伤,他还是来得及多来大部分的冷箭,身形一闪,躲到了一刻大树后头。
一咬牙将尚两支箭的箭尾削掉,扯着弓箭手们重新搭箭的时候,易明峰咬牙提了力气就想往林子深处奔窜。
这边柳扬等人没能立刻处理掉他的死士,明乐的去路被阻,只能隔着人群发冷,语气森冷的喝道:“他敢进去,就给我放火烧山!就算焚了这整个南疆所有的山头,今天我也要他埋骨于此!”
语气铿然,字字坚决而不留一丝余地!
她这样说,就决计不是闹着玩的。
这南疆之地处于丘陵地带,各种矮山无数密林无数,要于其中寻一个人或许并不容易。
但如果大火蔓延,想要烧死一个人的话——
那么就算是神仙也回天乏力,绝对不可能躲的掉。
易明峰心下飞快的权衡,终究还是放弃了无谓是挣扎。
“你不过就是要我的命,何必如此麻烦!”靠在树后仰头朝天惨烈的一笑,然后易明峰就举步,拖着受伤的右腿从树后重新现了身形。
你来我往,在这说话的功夫里,柳扬等人联合纪浩禹的侍卫已经将那八名死士尽数斩杀。
明乐策马从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款步走过去,待到行至郑海的尸身旁边时突然下意识的收住马缰,低头看了一眼。
“虽然我恨彭子楚更胜利,但是相较于他,我却更看不起你!”明乐若有所思的说道,眉头不易察觉的往中间堆叠出一个不甚明显的褶皱来,再看易明峰的时候眼中就多了几分鄙夷之色。
说话间她又再垂眸扫了眼郑海横在当前的尸首,讽刺的摇了摇头,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虽然彭修和易明峰两个都是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但最起码在对在自己的亲信上,彭修还是留有余地的。
他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保住陈成而不惜和昌珉公主翻脸,可是生死关头,易明峰却毫不犹豫的把一个忠心耿耿的郑海推出来,做了替死鬼。
所谓弃车保帅,有时候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壮烈,反而让人觉得恶心。
易明峰自知在劫难逃,此时倒也坦然,身子半撑着身边的大树,闭上眼道:“既然落到你的手里,我也就不再废话,你要我的命,就动手吧!”
看他摆出这样悲壮的神气来,明乐看在眼里却像是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就失声笑了出来。
她的小声清脆,但听在易明峰的耳朵里却无比的刺耳。
易明峰见她良久没有动作,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再次睁开眼,然后就见她笑的花枝乱颤,坐在马背上似乎还有些不稳的想要坠落。
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明乐的笑声这才止住。
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快,快到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虽然还有一件事上,我知道你一定留了后招,但想来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了!”明乐低头又抬头,脸上表情平静,无喜无悲,既没有即将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未能将此事做的尽善尽美时候的遗憾,只就语气平静的说道,“抛开旁的事情,你我之间今日就在此处这一个了结吧!”
易明峰闻言,本来已经死气沉沉的面孔之上突然再次浮现出一丝笑容。
“原来,你还一直惦记着那件事!”他喃喃说道,感喟着,突然又像是分外满足,笑过之后,忽而神色一厉猛地抬头看向明乐,“即使我死,我们之间的事也还没那么轻易了结,等着吧!”
说完就死死的闭了嘴,眼眸合上,没了任何的言语和表情。
“哼!”明乐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也不横加质问,却没有亲自出手,而是一扬眉,扭头在仍旧对旁边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中点了最前排的十个人道:“你们几个,蒙上眼睛,给我一人射他一箭!”
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易明乐这不仅是要他死,而是想要活活玩死他?死都不肯跟他一个痛快?
“易明乐你——”易明峰的心跳猛地一滞,猛地睁眼看向她。
明乐冷笑一声,往旁边别过头去。
几个弓箭手虽然心中略有复议,却不会违背她的命令。
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易明峰也不就是贪生怕死,但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这样的凌辱,却是他那颗庞大高傲的自尊心所不能承受的。
恨恨的又瞪了明乐一眼,易明峰撑着身子就要去捡他扔在地上的剑。
然则明乐一个眼神横过去,几个弓箭手却已经瞬间发难。
十支箭凭着他们各自的感觉破空而出,易明峰若是真的要躲,还是可以的,但他此时正弯身到了一半,让他想要避让都无从准备。
下一刻就是锋利的箭头刺入皮肉,连续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声。
十支箭,除了其中一箭脱靶擦着他的左肩膀划过去之外,剩下的全都留在了他的身上。
肩头,前胸,腹部,四肢,其中力道最强的一支箭恰是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刺穿他的整个肩胛骨,将他的身子钉在了背后的一株大树上。
明乐面无表情的看着,这时才是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踩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和血污,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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