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婢女走过去,并没有近他的身,在三步之外已经顿住了步子,轻轻的唤了一声。
纪千赫已到天命之年,但是整个人除了鬓角飞白的发丝,却不见丝毫的老态。
脸上皮肤紧致,哪怕的眼尾和额头上都寻不见任何的一点细纹,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
他的肤色倒不是太白,而是折中的古铜色,这是常年征战沙场留下的印证。
彼时他正双目微阖单手撑着几案入神的听着厅中的两名歌姬演奏,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附和着曲调在膝盖上悄无声息的打着拍子。
男人面部的轮廓十分刚毅,五官搭配更是堪称完美,甚至是到了抢眼的地步,只看一眼就能深入人心,再难忘却。
眉飞入鬓,微阖了双眼看不到表情,却自有那么一股子风流雅韵流泻而出。
鼻梁高挺,唇不是特别薄,嘴角轻微的扬起一个弧度,看似是个愉悦的表情,但是看在眼里却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这样的男人,历经沧桑,经过岁月的打磨,骨子里积淀下来的风采气度才最是动人心魄的。
婢女轻轻的唤了一声,他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打在膝盖上的节拍下意识的顿了半拍。
那婢女心下一惊,忙是垂眸下去,一个字再也不敢多言——
王爷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只要他不点头,哪怕是天大的事也都得搁在一边等着。
因为上面吩咐是十万火急的密信,那前来送信的黑衣人心急如焚,不过远远看到纪千赫的反应也不敢逾矩,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引路的婢女则是退到旁边,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眼睛。
厅中丝竹之音渺渺,清越婉转,不去看这里过于奢靡的布局摆设,当真是叫人仿佛置身外面苍翠一片的自然景致中,别样的赏心悦目。
融贯于心的浮华之气不觉的飘散而去,心旷神怡。
足足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厅中奏乐的两个女子才起身福了一礼。
两人也不吭声,都是本分大方的模样。
又过片刻,纪千赫像是就着那乐音的余味又回想了片刻,然后才轻轻的挥了下手:“下去吧!”
他的语气很淡,透着一种难言的冰凉和冷漠。
这一刻他才突然睁开眼。
要看一个人,最直接的渠道就是通过他的眼睛。
像纪千赫这样的男人,乖张而强势,又是身在高位行事不拘一格的那么一个人上人,在谁看来都应该是气势惊人,叫人不敢直视的。
所以在他睁开眼睛的这一瞬,送信的黑衣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垂下眼睛,不敢去接触他的视线。
然则出乎意料的是,这男人的眼波却是极为平和,仿佛天生如此一般,会给人一种几乎是温润如玉的错觉。
当然,在大兴的所有人,上至皇帝宰辅,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这是错觉。
因为,这个人是手握天下军政大权,操控无数人生死的荣王纪千赫。
“王爷,有信使到了!”婢女谨守着本分,低垂着眼眸禀报道。
两名歌姬无声的退了出去,纪千赫才一抬下巴,道:“进来吧!”
“是,王爷!”那黑衣人应道,努力的让步伐稳健,快步走进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三重火漆封口的密信双手呈上,“大邺方面最新的消息,请王爷过目。”
大邺方面的消息,如果不是遇到特殊紧急的变故,一般都是定期三个月才往他这里送一次的。
会突然有密报送来,肯定是事出有因的。
“哦!”纪千赫拈了那信封在手,却没有马上拆开来看,而是反复的看了看那个信封。
黑衣人的心里砰砰直跳,使劲咬着牙压制心里紧张的情绪。
纪千赫静默片刻,突然抬眸看了眼院子里的方向道,“庄先生呢?好像今儿个一早就没见他了。”
“回禀王爷,昨天半夜得了王府管家的传信,庄先生连夜进城了。”婢女回道。
纪千赫手里捏着那个信封又反复的看了眼,然后就起身往后堂走去,道:“稍后他回来,叫他去书房见我。”
说话间,衣袂翩然,袍角在空气里洒出烈烈风声,不过瞬间就隐没在视线之外。
“是,王爷!”婢女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毕恭毕敬的应道。
而彼时那初次进入庄园的黑衣人已经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一种人,他叫你敬畏且恐惧,无关乎他对你的态度,而是本身的气场摆在那里,那是一种由心而生,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威势,压倒一切,掌控一切。
“带他出去吧!”婢女吩咐。
等在厅外的另一名女子应了,又引着黑衣人原路送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庄随远风尘仆仆的回了庄园,得了婢女的传信,水也没顾得上喝就直奔了纪千赫的书房。
纪千赫的书房,是这座庄园里面唯一一处维持原生态,没有刻意奢华改造过的屋舍。
房间很大,分里外两间,地面以青砖铺就。
里面是古朴青纱帐的雕花木床,简单的几样家具摆设,全部用的酸枝梨木打造,花瓶摆设则以大兴官窑出品釉下彩瓷为主,风格也是大方古朴。
外间书房,三个巨大的书架子满满当当,占了整个屋子近乎四分之一的空间,当中一张大几案,也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漆色也有了老化的迹象。
整间屋子的风格看上去十分的简单舒适。
纪千赫穿一身宽松的黑色袍子靠坐在几案后面的大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这屋子的采光很好,再加上正值午后,大片花白的阳光透过窗纸折射进来,柔和而温暖的洒在地面上,静谧而美好。
庄随远敲了门,并没有等纪千赫首肯就自主的推门走进来,拱手道,“王爷!”
纪千赫睁开眼,揉着额角看他一眼,应了声,“回来了?”
说着就舒活了一下筋骨,抬手指了指这屋子里另外仅存的唯一一张座椅,“坐吧!”
庄随远曾经是他年幼时身边的长随,跟随他天南海北的征战,古道战场,皇权路上,一直生死相随,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在战场上也立下无数战功。不过他并没有功名在身,如今对外的身份也只是荣王这座庄园的管家,可是众所周知,这位庄先生在荣王身边的地位不可小觑。
荣王位高权重,日理万机,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直接由这位庄先生去办的,其中心照不宣,还包括其中一些朝廷政务。
说是荣王别院的管家,实则上就连大兴的皇帝都知道,这个人手里掌握的实际权到底有多大,只是为着自己的颜面,假装不知道罢了。
所以这位庄先生,在大兴的朝臣之间也很有地位,任凭是朝廷大员对他也都客客气气的,随时要给他三分脸面。
“属下听说大邺方面有消息传来了?”庄随远并没有落座,看着纪千赫脸上极为平静的表情,径自问道。
他知道,王爷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这些年,只要一涉及到大邺,一有牵扯到有关那个女人的消息传过来,不管是好事坏事,王爷的心情都不会好。
这么多年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始终都是王爷心里的一根刺,无法拔除,他似乎也不想拔除,可是只要提及,都会忍不住的暴躁发怒。
庄先生叹一口气,脸上表情却是不显。
“常蕊死了。”纪千赫道,眉头烦闷的皱起,把放在手边的信纸推到桌案的另一边。
“什么?”庄随远一惊,急忙取过信件查阅,一目十行的看完,不由的勃然变色。
“这怎么会呢?她在那里隐藏了整整三十年,从来就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这事情——”庄随远说着就不可置信的看向纪千赫,“王爷,这信上的陈词很模糊,又没有言明其中具体的来龙去脉,会不会是另有内情?真的就是因为我们的事吗?”
话虽如此,他心里其实也是笃定了七八分,不会是为了别的,因为常嬷嬷在姜太后身边深受倚重,既然三十年都相安无事了,如若是为别的事情,何至于叫姜太后这样不顾情面,直接把人给杀了?
更何况常蕊的为人谨慎,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也断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自毁长城,所以——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身份的确是暴露了。
“是我太轻敌了,低估了那两个孩子。”纪千赫却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唇舌,冷冷的叹息一声。
庄随远的目光一闪,却是有些不信,道:“也未必吧,会不会是左司的那个女弟子出的纰漏?当时她传信回来说暂时脱不得身的时候王爷不就说了,那丫头靠不住了吗?会不会是她为一己之私而暴露了常蕊的身份?”
“你说呢?”纪千赫靠回椅背上,却是不答反问。
庄随远一愣,随即飞快的反应过来,摇头道,“是我一时心急,想岔了,她纵使是想,可常蕊的存在,本来就只是王爷和属下两人才知道的隐秘。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岂不是更棘手了吗?常蕊能够蛰伏三十年不出岔子,最后还是被人翻了出来,这次揪出她的那个人,不得不防啊!”
“是啊。不得不防。”纪千赫感慨着说道,“我已经另外叫人去追查这件事的内幕了,应该过几天就会有消息了。”
庄随远紧抿着唇角,担忧的看向纪千赫,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王爷,虽然常蕊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可是就这密信上所言——她那里,似乎——”
庄随远说着,就是欲言又止。
哪怕是常嬷嬷的身份暴露,姜太后那里都始终如一,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状态,决计不是自家王爷所期待的。
而且——
这也是个非常不好的征兆。
“是啊,她从来都在这样。”纪千赫闻言,突然感慨着一声叹息,眸子里突然有冰冷的笑意突兀的冒了出来。
他起身,负手走到旁边的一扇窗子前面,伸手推开了窗子。
大兴地处南方,哪怕是深秋时节,外面依旧是绿意盎然的一片生机。
纪千赫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景致,眼底的颜色却是一片冰凉,沉吟道,“随远,你说当初那件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其实是我在暗中策动的呢?”
纪千赫其实是不愿意提及往事的,因为那些过往,总能让他品味到很浓厚的挫败感。
这一次他居然主动提及?
庄随远的心头猛地一跳,垂下眼睛道,“属下不敢妄断,或许不是,但也或许是,王爷不也常常感慨她的聪慧果敢不输男子吗?”
“是啊,她那么聪明!”纪千赫突然就笑了,这一笑深达眼底,像是十分快意的模样,也不过仅仅只是一瞬,他的神色就又突然黯淡了下来,自嘲的一声叹息道,“所以说,当年就是我自作聪敏了是吗?我以为,以她的那个性子,设计了一场她并不期待的婚事,她就一定会翻脸来找我的,可是到头来,她却就那么顺从的嫁了。一晃三十年,哪怕再不如意都一声不吭,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反而不像是她了。她这是在为当年的事情心虚了吗?”
因为是皇室下旨要把姜清苑纳为太子妃,这门婚事,是姜家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决绝的。
若是换做别的人家,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涉及皇室,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原以为可以就此逼得那个女人发作,不曾想,一步错,步步错,一切就从那个瞬间就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了。
“王爷!”庄随远的心头发涩,“你曾说过,要她偿还欺骗您的代价,可是那件事,归根结底,其实也并不是姜家小姐的本意,现在——”
庄随远说着突然顿住,悄悄的打量一眼纪千赫的脸色才又一咬牙,继续说道:“皇后娘娘也已经不在了,时过境迁,这件事还不能就此揭过吗?”
纪千赫的面色不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庄随远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心里暗暗的又是一声叹息。
沉默片刻,纪千赫又再次开口道,“那个女人就是这样,即使做错了事情也总是可以辣气壮的,既然为了她自己她一直都不肯低头,却不知道为了她的儿子,她又能否还继续维持那一身傲骨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突然一冷,眼神中迸射出凛冽的杀意来,将那张有如刀雕般冷毅的面孔烘托到了极致。
不过这种表情一闪即逝,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庄随远看着他柔和的眼波,恍惚又记起许多年前那个带着他鲜衣怒萝游四海的洒脱少年。
容色倾城,顾盼生采。
这个男人,仿佛天生妖孽一般,拥有着不老的容颜,强大而冷硬的气场,更是生着一双足以迷惑天下人的多情的眼睛。
如今他的面孔也一如当年,可是时过境迁,却是什么都变了。
有时候庄随远也会去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一场阴错阳差的意外,自家王爷的人生又会是何等的锦绣繁华让人艳羡。
可是如今——
依旧是让人艳羡的权力地位,三十年间,他自己却再不曾肆意欢畅过哪怕是一时一刻。
所谓情之为物,真的是穿肠毒药,可以在一夜之间就让一个人蜕变的如此彻底,惊心动魄一般。
皇后娘娘是去了,得了这天底下最大的解脱,可是自家主子呢?这被搅乱了的人生轨迹,怕是再也不能扭转了。
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女人——
这一场恩怨,到底何时才能终了?
“王爷,三殿下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收摄心神,庄随远提醒道,“不过他来信说,路上奔波,想先在大邺边境的猎场庄园那里暂停几天。”
“这段时间他也疯的够了,是该收收心了。”纪千赫冷淡道,唇角弯起,“叫他马上回来,路上一刻也不要耽搁了。”
“是,属下一会儿就叫人传信过去。”庄随远应道,顿了一下还是担忧道,“不过,再有几天就是皇后娘娘的祭日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三殿下都会去围场,只怕——”
纪浩禹是依附荣王,而且对荣王几乎言听计从,却唯独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哪怕京城里再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他都全不理会,就算是荣王的命令也未必有用。
纪千赫的眸光一闪,突然玩味的笑了,缓缓说道:“随远你说他是真的孝心至此,还是——只为了和我对着干呢?”
庄随远闻言一惊,讶然的张大了嘴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是怀疑三殿下他——”
“没什么!”纪千赫笑笑,抬手打断他的话,意味深长的叹道,“这个孩子可不一般,你别小瞧了他。”
说着也不等庄随远理顺了思路就又转移了话题道,“你上午进城去了?”
“哦,是!”庄随远回过神来,如实禀报道,“昨天半夜戚夫人让人送信,说是白天的时候世子在闹市策马冲撞了一位姑娘,老毛病又犯了,就直接让随从给带回府里给收用了,后来才知道竟然是骁骑营都尉梁广梁大人家的嫡小姐,梁家人闹上门来,世子又没轻没重的把两位公子给打了,闹的人仰马翻的。”
庄随远说着就是屡屡叹气。
王府这位世子,在王爷刻意的纵容之下,越来越无法无天。
见色起意的事情隔个十天半月的就要闹一回,以前还好,沾染了普通百姓家的女儿直接塞了银钱了事,这一次却是连朝廷高官的嫡女都抢回了家。
好在这事儿不是什么光彩事,梁家的女儿也还要做人,并不敢声张,唯一的办法就是两家议亲,把这事儿定下来。
“梁家的意思,是干脆两家结亲,就把这事儿对付过去。”庄随远道,“戚夫人做不了主,所以就叫人来问王爷的意思。”
荣王戎马一生,所创下的丰功伟绩无数,但是半生打拼出来的名声,却全都折在了这个一根独苗的儿子身上。
因为世子荒诞,皇帝案上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御史弹劾的奏章,让皇室的声名都跟着受损。
皇帝气的狠了,就把父子两个传召进宫去臭骂一顿,每回都骂的口沫横飞狗血淋头的,可是这父子俩就当是没带耳朵去,一声不吭的听完,出来之后还是各走各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几次之后连皇帝都懒得再管,再有御史弹劾,干脆就把折子抽出来,眼不见为净。
谁也不知道荣亲王那样卓绝无双的一个人怎么会把唯一的儿子纵容着宠成这样,都只当他是慈父之心,对这个一根独苗的儿子格外的疼爱罢了,却唯有庄随远知道,他这根本就是故意的,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这个儿子到底是什么秉性脾气,抑或是成龙还是成虫。
这么多年,荣王一直没有娶正妃,世子纪浩腾的生母戚夫人也不过是当初迫于他皇帝老子的压力,在老爷子病入膏肓之时为了给他冲喜而勉强娶进门的侧妃。
戚夫人也是高门嫡女,出身比一般的后妃乃至于皇后都不差什么。
当初老皇帝本来是硬逼着荣王册她为正妃的,可是这个一直对他孝顺有加的小儿子却是抵死不从,父子俩犟着脾气争的面红脖子粗的,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老皇帝退让一步,准许他以侧妃之礼把人迎进了府。
不过因为荣王没有正妃,这位戚夫人虽是侧妃,还是王府的女主人,曾经也是风光无限,惹了许多仰慕荣王的闺秀眼红。
戚夫人嫁过去,终究还是因为没能得到正妃的位子而耿耿于怀,她也是个有手段的,后面就处心积虑的想要生个儿子出来巩固地位。
可奈何那段时间荣王疯了一般四处征战,经年累月才回京一趟,而且都是住不了几天就走。
一直到他们婚后十年,也就是十六年前,趁着一次荣王醉酒,戚夫人略施手段才有了身孕。
其实当时纪千赫也是知道这个女人的意图的,心里虽然十分厌恶,不过因为荣王府里宠妾美姬无数但是十多年来他的膝下一直无儿无女,外面渐渐起了闲话,作为男人,最难容忍的就是这样的闲言碎语,刚好他也需要击破这种传言,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戚夫人生下了孩子。
戚夫人的肚子也是争气,一举得男。
她本来还想凭借这个孩子登上荣王正妃之位,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之后,纪千赫终于是被这女人搅和的没了耐性,冷冷的丢下一句话就再不见了人影。
戚夫人的希望落空,心里怨恨的厉害,但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在人前做足了排场,于是就仗着荣王的地位和声望作威作福,也把个儿子娇惯的不像样子。
纪千赫也不管,甚至于似乎还很有点推波助澜的架势,就由着这母子二人在人前折腾。
久而久之,荣王世子就被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世子闯的祸越来越多,戚夫人这才着了慌,可是这个时候世子的性格已经养成,再想要扳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随着世子越开越乖张任性,戚夫人的日子渐渐的也开始不好过,每日里都提心吊胆的怕儿子再闯祸。
这回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世子的婚事她自然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硬着头皮叫人来给纪千赫传了话。
“你怎么处理的?”纪千赫问道。
庄随远一愣,心道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以前有关世子的事情,王爷基本都是问也懒得问,这会儿却打探起详情来了。
“梁家人闹的十分厉害,说是非要两家结亲才能了解此事,否则就舍上一个鱼死网破,直接进宫面圣。”庄随远道,“属下的意思,还是以银钱打发了了事,不过梁家毕竟不是普通的人家,这一次可能要破费一些了。再者,三年前梁家那位经商的二老爷借助梁大人的关系在运往前线的粮草上动手脚的把柄也在我的手里,梁家人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
“不!”纪千赫听完,却是竖手否定了他的提议。
“嗯?”庄随远诧异,试着道,“王爷的意思是——”
“禹儿那孩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纪千赫道。
“王爷您是说——”庄随远这回是真的吓了一大跳,几乎是脱口惊呼出来。
纪浩禹就算再怎么不得宠,却也是堂堂皇子,若是没出中间这档子事,让骁骑营都尉的嫡女来和他匹配还觉得勉强,现在中间被荣王世子打了一茬,再要把人强塞给纪浩禹的话——
这分明就是赤果果的羞辱。
王爷对三殿下虽然不是真心照拂,但这些年至少在明面上却是两位一体,关系亲密的。
现在突然给了三殿下没脸——
这是要做什么?
“王爷,这样恐怕不好吧?”庄随远道,“别的不说,但只就王爷手下的私产就有很大一部分是要仰仗着三殿下的经营,若是事情传到三殿下的耳朵里,只怕会有麻烦的。”
“你还是不了解那个孩子。”纪千赫却是不以为然,缓缓摩挲着拇指上一个暗红色的血玉扳指,眸子眯起笑的玩味,“你以为我叫他娶她就会娶了吗?那个孩子,心气儿高着呢,他若是真的有心娶个妻子来做助力,又岂会等到今天?”
“那王爷这是要试探一下三殿下的手段了吗?”庄随远恍悟。
“他也蛰伏了这么久了,总这么藏着掖着怎么成?趁着这会儿老大和老二争抢的厉害,他若有心,也是时候该往前更进一步了。”纪千赫道,目光冷凝而又似乎充满期待。
纪浩禹一心追随他的用意他何尝不懂?在他没有全心全意辅助那个孩子的同时,那个孩子又何尝不是把他当做一个避风港和垫脚石?
其实从心理上,他并不喜欢纪浩禹的存在,可是偏偏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那个孩子在骨子里竟然和自己是那样的相似,一样的阴险毒辣,一样的不择手段,也一样有着十几年如一日隐忍和伪装的决心。
就是这种在人性上的共同点,叫他手下留了一寸仁念,把他养在身边,看着他逐渐成长。
如今眼见着他羽翼渐丰,心里竟然也会有一种快慰的期待——
虽然心里矛盾,却又似乎很是期待他破茧而出,展翅高空的那一刻。
“而且这还只是其一罢了。”收拾了散乱的思绪,纪千赫的目光又沉静了下来,看着远处的天空慢慢说道:“前段时间大邺方面传过来的密信,我一直在琢磨,你说——那孩子到底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了?”
“这个——属下也不好说。”庄随远道,很有些惭愧,“按理说以三殿下的谨慎周全的个性,明知道大邺的盛京是个是非之所,他都万不该投身其中,一定会避嫌的。”
庄随远说着,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不由的愕然瞪大了眼,急切道,“王爷不会是真觉得三殿下他是动了凡心了吧?”
纪浩禹的心气儿高,又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
之前大邺方面的很多消息,都暗指他和殷王妃走的很近,似乎还有有点暧昧不清的意思。
依照庄随远对纪浩禹的了解,自然不信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且不说那大邺的殷王妃也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好名声在外,不过寻常女子一个,只就她已经是个嫁了人的有妇之夫了这一点上来看——
纪浩禹是疯了还是傻了?会去招惹那么个女人?
庄随远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自然,纪千赫原来也没当回事。
可是这一次常嬷嬷事件之后,却叫他不得不抽丝剥茧的重新审度一切,进而对宋灏那双夫妻也更注意了几分。
“谁知道呢!”纪千赫弯了弯唇角,已经不预备再说下去,“就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是!”庄随远连忙应下,“属下这就去安排,明儿个就想办法叫人进宫去提前。”
**
大邺边境。
猎场庄园。
纪浩禹收到荣王催促他回京的密信,果然就只当没那么回事,进入国境之后就直接带着自己的仪仗人马去了那附近建在荣王私人猎场上的庄园里头。
红玉左右奔忙着,安排一行人的住所。
绿绮则是带人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沐浴所需的一应物品给纪浩禹送去。
纪浩禹沐浴之后,换下平时几乎不离身的红色锦袍,只穿了件简便朴素的白色长袍就去了书房。
半个时辰之后,红玉安排好一切,带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婢女从蜿蜒的回廊尽头一路走来。
那婢女微垂着脑袋,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没有半点好奇心,亦步亦趋跟着红玉往前走。
“王爷,您要的人奴婢给您带来了!”红玉在书房外面止步,轻叩了两下房门。
“嗯!”里面纪浩禹声音慵懒的应了声。
红玉就推开门,带了那婢女进去。
彼时纪浩禹正双手交叠,靠在椅背上盯着桌上展开的一副画卷出神,两人进来也没看一眼。
“王爷!”红玉带着那婢女恭恭敬敬的屈膝见礼,“人我给您带来了!”
“嗯!你去吧!”纪浩禹随意的一挥手。
红玉片刻也不多留,顺从的转身带上门原路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烛火燃烧,间或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让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加稀薄了起来。
那婢女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端端正正的屈膝朝着纪浩禹的方向跪了下去,叩了个头道:“奴婢谢过三殿下的救命之恩!”
“起来吧!”纪浩禹道,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庞这时候才慢慢的重新生动起来,一笑添彩,语气玩味道:“其实你倒也不必急着来谢本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自然能够猜到本王甘愿冒险救下你的原因。如何啊?现在咱们可是有必要详尽仔细的谈一谈了?”
他这话说的轻巧,仿佛只要她不答应,立刻就会当做没有那回事,再把她直接解决了了事。
那婢女心中困惑,不由的一惊,猛地抬头朝桌案后头的纪浩禹看去——
年轻女子的容貌普通,表情虽是困惑,却没有过多的惊慌情绪透露出来。
赫然——
就是因为纪红纱巫蛊案被孝宗勒令处死的婢女芸儿。
当时的情况,这芸儿是罪大滔天,万死也难辞的,可是在临行刑前却被人掉了包,若不是因为当时宫里的情况太乱太复杂,在前后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她根本就不可能被换出来,而哪怕是事后有人追究而发现了任何的蛛丝马迹,后果都不堪设想。
纪浩禹这样做所冒的风险是极大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他自己也牵扯进那件案子里,甚至坏掉两国之间的邦交。
芸儿是个聪明的,其中种种关系都看的清楚明白。
起初她还十分纳闷,是什么人会甘冒奇险救了她。
可是她被换出来之后就马上被人乔装带出了盛京,一路马不停蹄的送到这里。
这段时间,她一直都保持高度警惕的防备着,直到今天红玉去密室把她带出来,在看到红玉的那个瞬间她才愕然意识到——
救她的人是纪浩禹!
其实她之前还曾抱着一丝侥幸,或者是她的姨母单嬷嬷安插在纪红纱身边的眼线做的。
单嬷嬷还替黎贵妃在纪红纱身边安排了别的人,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只是并没有把具体的名单告诉她而已。
这会儿想来才觉得荒唐也可笑——
是啊,就连纪红纱,为了不影响到大局她们都能看着她死,更何况自己这么个身份卑贱的婢女。
“奴婢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且身份低微,也没什么凭靠,德蒙三殿下不弃,殿下若有吩咐,奴婢自当遵从。”定了定神,芸儿就干脆的伏地磕了个头,“只是奴婢本事低微,不知道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本事低微有什么打紧?只要你够聪明,够胆量,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纪浩禹莞尔,唇角弯起的笑意深远,“你起来吧。”
“谢殿下!”芸儿道,爬起来,仍是微垂了眼眸站在原地,等着纪浩禹的吩咐。
纪浩禹的唇角一直挂着丝浅笑,但是不难看出,相较于往日里的春风得意,他今日的笑容要冷淡许多,也很有些力不从心的模样。
“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去做的,这段时间你也劳神不少,先养着吧。目前的你的身份还不宜公开露面,红玉会妥善的安置,你去找她就行了。”纪浩禹道,起身要往里屋走,可是走了两步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折了回来,亲自把桌上展开的画卷仔细的卷好。
芸儿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鬼使神差的就偷偷拿眼角的余光的瞄了眼。
那画上是一个女子的肖像,青衣罗裙笑容灿烂无邪,生生能晃花人的眼睛。
而那画卷的纸张却已经泛黄,显然是一副保留了多年的老画了。
芸儿不敢多看,只匆匆扫了眼那画上女子的眉目就飞快的移开视线,告辞出来,再回想起来的时候突然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那画上女子的眉和眼和殷王妃身边的丫头长平居然那般想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唯一的不同就是画上女子笑的太过绚烂,长平则一直都是沉稳安静的模样,不细看的话,很难会叫人把两者联想到一起。
那画上的女人是谁?看三殿下对那画卷那么紧张的模样,难道是——
芸儿的心头一跳,再不敢多想下去。
但是冥冥之中,她却总有一种模糊的揣测——
难道殷王妃身边的那个丫头才是三殿下屡次接近殷王妃的真正原因吗?
谜团重重,却又像是会让人粉身碎骨的漩涡。
芸儿用力掐了下手心,强迫自己把思维调开,刻意的忽略和忘记刚才的一幕。
**
这边红玉刚把芸儿做了妥善的安置,就收到帝都方面八百里加急递送过来的密报,赶紧的就给纪浩禹送去。
彼时夜深,纪浩禹却全无睡意,手持夜光杯站在窗前的月色之下面色沉寂的饮着酒。
红玉把书信递过去,纪浩禹抽出信纸看了。
看过之后,他笑了。
这一笑似乎格外的开怀,略显沙哑的畅快笑声从喉咙里溢出,让这边塞之地死寂的夜色也跟着添了几分人气。
“看看吧!”见到红玉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纪浩禹就把那张信纸扔回她怀里。
红玉看过之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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