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雨菲捻脚捻手走到门前,轻轻推开房门,一眼看见女儿趴在桌子上,儿子背靠木箱坐在地上,都已安然入眠。
孩子们的睡相,再一次触动了奚雨菲满怀愧疚的内心,她眼睛一热,滚烫的泪珠顺着面颊坠落,不断敲打着本就乱麻般的脑筋。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好像打碎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块儿涌上心头,各种担忧像雪片纷至沓来。一者为孩子们越来越懂事,知道为家里分忧,而感到欣慰;再者担忧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会因为挺不过这场飞来横祸,随时崩塌;三者担心孩子们会被家庭所累,今后过着窘迫,而又缺少尊严的生活。
不知不觉,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凉凉的感觉惊醒了思绪。呆立在门口,理智告诉奚雨菲应该让孩子们赶紧躺在床上,享受一夜安稳睡眠,以备明天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毕竟这才是孩子们的出路。可感性却不想放行,已然左右着她的行动。她张不开嘴,挪不动脚步,痴痴地看着孩子们,不愿任何东西挡住双眼,哪怕自己擦拭泪水的双手......
“呜、呜、呜......”路上传来大货车的鸣笛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宏大,好似响在半空中的炸雷,一下子把奚雨菲惊醒,残忍的将她推回现实中。
“、、......”墙上的挂钟,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厌其烦的响够了十一下,不用看,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钟声响过,奚雨菲不敢继续无所作为,她走到儿子跟前,轻声喊道:“耀子、耀子.......”
姬升耀睁开眼,看见母亲站在面前,慢慢坐直身体,声音沙哑的说:“妈,你回来了。”
“嗯,妈回来了,你怎么在这里睡。”奚雨菲不知说什么,只好明知故问。
两个人的交谈声,惊动了睡梦中的姬升华,她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妈,你还没吃饭吧!”不等母亲回答,她就站起身走向炉灶边。
“哦!”奚雨菲听见女儿叫她,急忙应了一声,转过身正好看见女儿走到炉灶边,端起了碗。“升华,别盛饭了,妈吃过了。”见此情形,她连忙阻止道。
说完,奚雨菲三步跨到女儿身后,一把抓住姬升华的胳膊,接着说:“你俩明天还要上学,快去睡觉!啊....这个.....对了,今天妈单位加班,回家晚了一点儿,没事儿啊,你们别担心!耀子,你先回房去升华,不用管妈,你也快去睡觉!”她边为自己开脱,边叮嘱两个孩子马上休息,由于慌张,显得语无伦次。
“好吧,妈,我去睡了。”母亲平安到家,姬升耀心里再无牵挂,立马感觉困意更浓,迷迷糊糊的站起身来,离开厨房,走回自己房间。
既然母亲不用自己帮忙做事,姬升华也没再多说话,穿着衣服直接躺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待儿子离开,奚雨菲关好房门,熄灭灯,蹑手蹑脚走到自己床前,和衣而卧。
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奚雨菲脸上,由于腿伤未好,再加上刚才有点激动,脸上的肌肉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亮光随着颤抖的肌肉盈盈跳跃。
奚雨菲放好伤腿,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盯着房顶发愣。女儿细微的鼾声像在哼唱摇篮曲,舒缓的音律刺透她的耳膜,直达大脑,作用在杂乱的思绪上,产生了催眠般的效果,她慢慢闭上眼睛,很快就酣睡了过去。
奚家这里各自安寝的时候,褚贤红却在车上无法心静。
女人都有倾述的**,尤其帮助丈夫解决燃眉之急后,褚贤红也不例外。
回家路上,她先在脑子里构筑起故事的框架,然后把如何帮助奚雨菲下车,如何帮她搬自行车,如何安慰她等等这些细节当做建筑材料,不断在框架内添砖加瓦。临下车时,她终于把一个救人于水火,功德无量的大善事构建完毕。
这个有血有肉的故事,首先感动了褚贤红自己,她眼噙泪水,不断催促司机加快车速,心想赶快见到丈夫,赶快把这个故事分享给他。
司机哪敢怠慢,忘记了交规,忘记了安全,加档、加档再加档,直到没档可加;加油、加油、再加油,直到油门踩到底,桑塔纳终于在褚贤红还没发出火时,开进了县委家属院......
褚贤红走进客厅时,古途正靠在沙发上想心事。她刚进门就被古途喊住,“老褚,咱.......”她以为古途要问路上的事情,不等丈夫问出口,就抢着话头说:“我把老奚送.......。”
“没问你这个事!”古途的声音猛然提高八度,粗暴打断了媳妇刚刚引出的话题,一句话把媳妇怼的张口结舌,满脸通红。
“嗯?”褚贤红被这声怒喝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知自己哪里说错,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辛苦大半夜,得到的却是丈夫无理与蛮横!
褚贤红现在的态,就像小便时刚刚尿出一半,另一半还没发泄完,就让人生生堵住了通道。还未说出口的下半段话语,立时化作浑浊的液体,憋在了肚子里,别提多难受!
“你想问啥,有屁快放,老娘还要睡觉!”褚贤红被面前这位身材白胖,靠着沙发装大爷的男人激怒,话里明显充斥着火药味。
古途没有理会老婆变化,继续使用不可争辩的语气说:“明天,你取3万块钱给我。”
“多少钱?”褚贤红被丈夫说出的金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问道。
“3万!3万!”古途不耐烦的重复道。
3万块钱!相当于自家将近二、三年的收入,还要不吃不喝才能攒足,褚贤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丈夫跟前追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帮老黄还点儿利息。”古途若有所思的回答。
“老黄?”褚贤红一时对不上号,又问:“老黄是谁?”
“黄兴学!”古途提醒道。
“哦!”褚贤红知道这个人,但心里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又问道:“帮他还利息,为啥?”
“你也知道,我们是老战友,又一起共过事。后来他觉得上班工资太低,没法养活他那一大家子人,就辞职弄了一个工程队,他自任队长。有一年,他的工程队资金周转困难,就找我帮忙筹点钱,我看在部队上曾经救过我的份上,推荐他到刘庄信用社带了一笔款子,我还特意给他做了担保。谁知,这小子把钱转贷给了他的亲戚!”古途边说边摇头。
褚贤红不解的问:“转就转了吧,咱就是一个中间的保人,关咱家啥事?”
“唉!认倒霉吧,刚刚吴建设来过咱家......”接着,古途就把吴建设来的目的,给老婆汇报了一遍。
听完,褚贤红惊出一身冷汗,语气焦急的问道:“啊!老古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现在怎么办?”
“还能咋办!我们先替他还点儿利息,怎么也不能让吴建设自己背这个黑锅吧!人家也是为了帮我啊!”古途无奈的回答。
褚贤红在机关浸淫多年,深谙官场之道,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再说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卧室,打开床头的保险柜,从柜子里拿出存折,揣进了衣兜里。
坐到床上,褚贤红怎么想,怎么感觉此事做得窝囊,心里越想越不舒服,于是站起身,重新返回客厅,坐到古途身旁嘟囔道:“你把钱给他,他如果依旧还不清贷款,你怎么办?难道还要替他还贷款吗?”
“老娘们儿懂啥!”古途咬牙切齿地抢过话音儿说:“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催老黄赶紧想办法!我替他还,我凭什么还?就凭你我的工资?一辈子也还不起!这件事儿,如果真如吴建设规划那样,等他办完,我就不管了。剩下的钱就要公事公办,让黄兴学这个老小子自己想办法,具体今后怎么还贷款,老黄和老吴谁也跑不了,该谁顶包就谁顶,老子犯不着落一身骚!”
“真晦气!一件接一件,就没个好事!”褚贤红撂下一句话,“噌”站起身,扭着腰肢回去睡觉了。
古途没心思上床,自己窝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褚贤红提着刚取出的3万元现金,走进古途办公室。她把钱放到办公桌上,古途瞄了一眼厚厚的文件袋儿,摆了摆手。
褚贤红本来还想叮嘱几句,见丈夫满脸阴云,没敢多说话,识趣的离开了。她前脚儿刚走,黄兴学后脚儿就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儿,黄兴学就发现古途脸色不对,阴沉中透着有气没地方发泄的烦闷。
“坏了!老小子又要找茬,我可得小心点儿。”黄兴学心里打着鼓,皮笑如不笑的说:“领导,你今天气色不对啊,遇到烦心事了吧,我能帮你跑个腿不?”
“关门!”古途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黄兴学一愣,赶紧转身关好门,顺手拧上门锁,胆战心急的重新走到办公桌前,慢慢坐到椅子上,双眼紧盯低头沉思的古途,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黄兴学屁股刚挨到椅子边儿,古途就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大信封,一把甩到老黄面前说:“点点,3万,一分不少。”
黄兴学看看信封,又看看古途阴沉着的脸,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马上把信封推了回去,口气坚决的说:“这是您得钱,我怎么能要!”
“老黄,明人不说暗话,这个钱你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信用社的吴建设一直找我,他让我替你还贷款,你说怎么办!”
古途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问道。
“怎么?不会吧......”黄兴学自言自语说罢,立刻闭上了嘴,半晌没有开腔。
见黄兴学不说话,古途心里起急,斜眼瞟了一下来人,催促道:“怎么了老黄,如果不开腔就能把信用社的事情摆平,你就别说话了。”
黄兴学被逼到墙角,知道已无后路,只好无奈的说出了实情:“古书记,我也没办法。吴建设估计已经找过你了,什么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你看,我的那个亲戚跑路了,现在确实还不上贷款。如果钱少,我自己卖庄子、卖地,也还给老吴信用社,可不是那个事儿!钱太多,85万啊,就是把我卖了,也还不起啊!”说完话,他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搓来搓去的手掌,不再言语。
黄兴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刺激古途顿时火起,他“噌”的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一只手按住桌面,上半身探过办公桌,伸出另一只手,“啪”往黄兴学头上打了一巴掌。打毕,怒气冲冲地说:“你就是个笨蛋,你以为不还贷款,就能躲过去?做梦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信用社有你的签名,到时候一起诉,法院找不到你亲戚,就会找你,让你还!我看你记性不好,老姬出的事儿你忘了吧,记住,老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黄兴学知道今天这场小劫难,真的躲不过去。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等到古途陈词完毕,抬起头,哭丧着脸说:“古书记,你说,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别听我的,要听就听老吴的,他是信用社的人,你借信用社的钱,又不是借我的钱,听我的有屁用!”打了黄兴学一巴掌,古途的心里暂时舒缓了一些,虽然嘴上还在骂骂咧咧,火气却没有刚才大了。冲动过后,理智很快占了上风,脑子里开始盘算,怎么给眼前这个蠢货下套儿。
“老吴?他出的法子就是扯蛋!那不是害我吗?按他的办法,我就倾家荡产了!况且.......”黄兴学一听古途的口气,就知道吴建设不但找了古途,而且两人已经穿上了一条裤子。目下情况看,两人在合起伙来给他下套儿,这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心里掂量着:“如果按照吴建设出的馊主意,我黄兴学就得把85万的银行贷款揽下来,凭啥呀,老子一共才拿了10万,现在要我还85万欠款,我吃饱了撑的!”
古途没想到黄兴学如此激动,这里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担心老黄一旦闹起来,自己面子上挂不住。
为了息事宁人,古途及时闭上了嘴巴,坐在自己的位置,不住地左顾右盼,任凭黄兴学如何口若悬河,他根本不拿正眼儿看,好像站在面前这个男人,正在表演哑剧,而他就是一个等待散场的观众,静候这场哑剧的垃圾时间慢慢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