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禾惊讶于适想让他们这些人学字。
他其实识字,因为他是魏人派到沛邑的间谍。
吴起善用间谍,所以他当得起当世名将、知兵第一人。
几十年前,孙武子就曾说过:“军队人事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不是才智过人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是仁慈慷慨的将帅也不能使用间谍不是用心精细、手段巧妙的将帅不能取得间谍的真实情报。”
吴起才智过人、仁慈慷慨、用心精细,所以他可以用好间谍。
而焦禾是李悝亲信、奖赏优厚、事情机密,因而他可以做个好间谍。
按照孙武子之分,间谍分为因、内、反、死、生无种,焦禾属于生间,并非因间,所以需要极高的文化素质。
谍字的本意,就是靠嘴炮说动别人的,而此时的嘴炮必然需要认字,而且需要相对人普通民众来说很高的文化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学到太多的东西。
而按照孙武子的定义: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者也。
伊尹、姜子牙,这都属于间谍,而且都是技术型间谍。他们都是在原本的朝廷内为官,掌握着夏与殷商的组织术,熟悉对方的弱点,有人脉可以拉拢内部的不满人员。
吴起对墨者的态度,其实与后世的韩非子是一样的:买椟还珠、爱妾而贱公女。对于墨者的非攻兼爱的说法很不在意,但是却很在意墨者所掌握的技术,但他又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建大功业不可能非攻兼爱。
所以他很希望得到墨者认为的珠宝盒而把墨者当做宝物的珠子扔掉……在他眼里,墨者眼中的珠宝盒才是真正的珠宝,而墨者眼中的珠宝则是可以丢弃的陪衬。
焦禾不知道适所说的这些文字,算不算魏人派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却知道这时候很少有人专门教人学字的。
除了那些开私学的大能,谁又会轻易把这些东西传给别人呢?
他见过苇之前写的几个字,也见过沛郭内四处可见的一些也不知道当地人能不能认得全的字,因而觉得墨者的行为很古怪。
适见他诧异,笑道:“诧异也属寻常,除你之外,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或许识字……但天下的字,都不一样。可是天志的道理,却是天下一样的。既是这样,那便用一样的文字,传一样的天志吧。”
“墨者利天下,也盼着天下文字一统,一如天志。燕人与楚人,沐着一样的太阳、冷着一样的月亮,为什么要写不一样的字呢?”
焦禾拢手笑道:“墨者利天下之心,我在杨朱列子讲学时常听闻,如今见了方知道此言不虚。那便学就是。您的意思是,假如学会了这些字,便能看懂那些稼穑之术的草帛了吗?”
适指着远处一辆正被人推着的独轮车道:“又何止是稼穑呢?学会了这些文字,墨者的所有奇技难道不是都可以学会吗?”
焦禾早就知道墨车的方便,若以此物运送军粮,可以省去许多牛马。又向来知道墨子做车的水平,更在陶邑知道这种墨车做的最为熟练的,是那些和墨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工匠会。
听适的意思,似乎这些东西都不是秘密,忍不住问道:“如这般,我听闻工匠会与墨者极为相近,别人若是学会,那谁又加入工匠会呢?”
适泰然大笑,反问道:“若是有人做出了只需一人便可负百石之车,又非是工匠会的人,您以为工匠会会怎么样呢?”
焦禾知道想要让墨者记住自己,不能装傻,反而要留下印象,于是道:“若其不入工匠会……则杀人而毁车。只是我素闻墨子手艺极高,当年与公输班赌斗,木鸢亦能做,只要能利于人,未必便不能做出更好的车。”
适点头称是,许久道:“墨者代表着最先进的器物的方向,今后一直如此。”
他没有回答,真要是遇到那种情况到底是会选择说服那人?还是选择仿造?
但焦禾也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许是自信,亦或是……骄狂。
然而若骄狂都可实现以致没人能够指责,这骄狂便似乎骄狂的有道理。
几番对答之后,焦禾接到了一张草帛,适在面随意了写了几个字,示意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麦收之后前往乡校听学文字。
实际也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带着类似发财梦想的真真假假的商人,一样接到了邀请,丝毫没有太多的防范。
这几日要麦收,焦禾也知道墨者可能没有时间,只让他利用这些时间到处逛逛。
反正只要有钱,乡亭之内都能解决吃住等问题。如果随身携带的黄金,也可以到墨者那里兑换成一些草帛批条,可以在各个乡亭通用。
收麦之时,整个沛县都在一种忙碌中度过。
收麦之间,焦禾也在一阵又一阵的惊诧中度过。
几日后,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先行帮着墨者收割了一片不算大的地。
这块地是按照墨者内部通行的一步宽、二百五十步长为标准亩的一片地,一共二十亩。
墨者的亩,比起百步长为亩的周亩要大出不少。
二十亩的土地被分为了四块,每一块都是五亩。
焦禾不知道这二十亩土地为什么要分成四块,也没有多问。
在清晨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帮着墨者收割这二十亩麦地的时候,焦禾也早早来到了地头,与许多好奇的人一样,观察着这片看起来就能分出四块不同的土地。
最先收割的是一片相较于其余三块较为稀疏的麦田,可即便稀疏比起别处的麦田,长势依旧喜人。
五亩地不大,聚集到沛郭乡的人极多,也知道这是墨者讲道理的田地,帮忙的极多。
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收割之后,跟随在后面的女人孩子一同将落在地里的麦穗收起来,归拢到那些没有做麦垛的麦秸之中。
巨大的石头碾子在马匹的拉动下压着这些麦穗,眼看着那些麦粒在地越积越多,壮实的男人拿着木头做的锹朝着天空挥洒那些混合着麦草、泥土的麦粒。
正好有风,干净的麦粒就在风中剥离了杂质。旁边的女人则拿着墨者用的连枷,在那里砸那些麦穗。
焦禾暗暗称赞那个巨大的石碾子,这是三晋还不曾有的东西,更别提那些更加落后一些的楚、燕、秦等地。
“此物极妙,可以省去许多人,只要有牛马,一头牛怕是能及得十余人用木棍敲打。”
他暗暗记下这一样可以省力利人的事物,心想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有石匠都能做。
西河地有许多军垦之田,还有不少僮、仆、奴隶耕种,如果用这东西,确实能省不少人力,这些人便可以开垦更多的田地。
等到麦粒基本从麦秸中压出之后,包括焦禾在内在场的人都纷纷盯着谷场地头正在称重的墨者。
墨者不用石,也不用釜、更不用豆之类的古怪容器,而是直接用杠杆做的双人抬起的秤来称重麦子的重量。
在场的人都秉着呼吸,期盼着一个他们能接受的重量。
墨者让在场的很多农夫看到了希望,但对于地里的庄稼来说,没有完全收获装入容器之前,那终究只是看到的希望而非真实的实现。
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
很多土地的庄稼看着长得很好,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大多不成熟。
很多土地的庄稼在收割前用牙齿咬动已然成熟,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产量不高。
冬麦的种植,源于对墨者的信任。
而冬麦的收获,则意味着这种信任可以延续并加深。
如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些麦粒成熟了,因为可以看到那些金黄色的麦粒在晒谷场中发出那种成熟女人才有的光泽。
现在所等的,就是一个最终的数量。
焦禾看到,适正拿着一个由草帛汇编在一起的本在那记录着什么,离得不远可以看到脸色轻松,至少相对于其余人的脸色更轻松。
等到五亩地的小麦全部称重后,适报出了一个数量。
短暂的沉默后,在场的众人都将适很淡然报出的那个数字,化为兴奋的狂吼。
“一百四十斤!一亩地产了一百四十斤!”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绝于耳的声音中满满的都是喜悦。
一百四十斤,是个可喜的数字。
只是可喜,尚不足以惊人。
但在第一次种植冬麦的人听来,这边足以狂吼。
焦禾换算成三晋与天下通用的周亩,知道一周亩的产量约在此时小石的一石半,心中暗暗点头,盛赞墨者的手段。
小周亩亩产一小石半,算不太高的产量。三晋最好的田产量,种植粟米或许比这个更高一些,但是平均下来周亩产一石半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最关键是冬麦是秋天种植春天收获的,这种收获意味着这件事是绝对可行的。不要说已经亩产将近一石半,就算是亩产一石,也足以让农人多收入不少。
一个不低于平时种植春麦的产量,就足以让在场的民众将这种平常化为兴奋。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适压了压手。几乎只是片刻,周围的声音就静了下来。
焦禾暗惊,心说这些只是农夫,却有西河精锐士卒的模样,至少能够做到令行禁止,而能做到令行禁止的,岂非天下强兵?如今天下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况且这些只是农夫,并无棍棒皮鞭之类的惩罚,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墨者的威望。
焦禾想,墨者的威望竟已至此?实是惊人!农夫如此,已有西河锐卒的气势,若墨者成师训兵,又将如何?
远处的适用一种听起来刻意淡然,但却谁都能听出来松了口气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道:“种植稼穑,俱有天志在其中。若天志果真如此,那么这块地的产量应是四块之中最低的!众人再加把劲!咱们看看剩下三块各产了多少,便知道稼穑事到底与什么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