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自信所带来的种种,其实早已开始实行。
不管是适掌管的宣义部开始进行利益宣传、还是将司城皇的私属死士调集去守城,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但要调集司城皇的部署,还要造成一个楚人攻城太过猛烈以至于多数人都要上城墙的假象,来促使那些可能动手的人尽快动手。
总有一柄剑悬在头顶,不会舒服,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想办法引诱那柄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这样才能主动应对。
这样的手段,在场的这些善于击剑的墨者很容易明白。
他们觉得,这就像是与人比剑之时,故意露出的破绽,而对方若是抓住这个“破绽”,往往反受其害。
墨者没有调动与司城皇敌对的贵族的私兵甲士,只是派人去说了几句走个形式,被婉拒后就再也没去。
现如今楚人就在城外,在场的墨者相信,如果城内有人真的与楚人勾连等待机会发动政变,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可能比这个再好了。
因为墨者一直没有透露他们想要靠自己穿阵胁迫楚王成盟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围城,天下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一场围城战最终还是会变为新一轮的晋楚争霸。
这种信息的不对等,造就了这场对于部分贵族而言“千载难逢”的时机。
只是片刻,在场众人都同意了墨子的想法,于是墨子开始分派任务。
除了适的目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理由:在最终穿阵攻击之前,解决掉城内的隐患。
墨子可不想自己这些人出城拼命的时候,城内有变,城门一关,墨者自此绝于世!
次日一早,墨者在城内遍传号令:楚人即将攻城,此次攻城非比寻常,需要全员守卫。
许多人被调集到城墙附近驻防,城内的正常的围城生活第一次被打乱。
司城皇所有的私属被调离了司城皇身边,编入敢死之士,做好一旦楚人攻城不顺便展开反击的态势,而且这些人距离司城皇登城守卫的地方遥远,带队的也是墨者而非司城皇的家臣。
守卫宋公的甲士,被调集了一些,加入到守卫城墙的任务上。
那些忠于宋公、或是宋公的直属士如公孙泽等,也都纷纷调派到城头。
整个商丘城,看起来是外实内虚,几乎城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城墙上。
为了演好这一出引蛇出洞的戏码,墨子没有动用“下磨车”、“艾毒烟”、“泼热油”等等可以轻松破解楚人蚁附攻城的手段。
只是观察到了楚人四个精锐队列的主攻方向后,在那里调集了一批城内精锐重点守卫。
剩余地方,都是楚人的徒卒做佯攻,城头也和那些墨者明知道是做佯攻的人打了个有模有样,看似的确疲惫。
至少,城内看起来是这样的,却没有人注意到楚人真正精锐的四个主攻方向,根本没有搭上城头的机会。
而那些做佯攻的楚人徒卒,遇到的也是一群“舍不得”用弓箭而是用木头石子来战斗的商丘平民。
双方死伤都不大,因为徒卒士气低下,根本不可能对守城一方造成损失。
真正的楚人精锐,又早已被守城无数的墨翟看破,用了一些手段遏止了对方的进攻。
甚至为了将一出戏演好,在傍晚楚人收兵的时候,墨子还派出了司城皇的私属死士以及宫廷甲士组织的反击敢死之士,趁着楚人收兵的机会来了一场机会绝佳的反击,导致楚人的一场溃乱。
是夜,墨者又罕见地命令所有白日参加守城的精锐,全部留在城墙附近,禁止乱动,只说是今日楚人虽然溃败,但是夜里可能偷袭云云。
一时间,夜里城内看上去紧张无比,似乎商丘城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城墙附近。
看似空虚的城内,依旧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他们也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大尹等人再次聚集,这一次不止是他们,还有他们自己的甲士死士,准备趁着今夜弯沉他们谋划许久的大事。
大尹先道:“楚人已动,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临。墨者守城耗费全力,只是商丘仍在,楚人不能攻破,但也足以让墨家众人心思全在城头。”
“今日楚人人多势众,蚁附而攻,墨翟又要担心楚人在蚁附攻城的时候夜袭、地穴、羊坽等术,因此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今夜,正是我等的机会!”
小司寇也补充道:“不错,之前墨者守城稳健,楚人围而不攻,城内并不心慌,怨言也少。”
“然而这几日楚人猛攻,城内怨言便起。若是城内粮食再被焚烧,城内国人必然怨恨子田轻慢楚人导致这次围城。”
“昔年庄王围城,城内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商丘众人依旧记得,他们不会再忍受这样的事。终究,子田并非当年之君!”
大尹点头,在场众人要么参加过多年前的那场政变,要么父辈参加过多年前的那场政变,他们很清楚政变之时需要的,仅仅是国人民众不反对即可。
至于国人民众的态度,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需要考虑他们有组织地谋划什么事。
只要这些人不反对,那么依靠自己手中的死士甲士,就足以完成这场政变。
最大的威胁是司城皇的私属,但是司城皇的私属已经被派往城墙,今日傍晚甚至还出城反击楚人,这是城内人人皆知的事。
宋公那边,本身力量薄弱。即便墨者不调走一部分宫廷甲士,大尹等人的力量也足够政变成功。
更何况今日看起来楚人的攻势实在猛烈,墨者为了考虑反击已经调走了一部分宫廷甲士。
看起来墨者当然不止是为了那种单纯的死守,而是为了守城的时候不忘在楚人收兵或是攻城溃退之时展开反击。
然而无论如何,城内的天平似乎已经倾向于大尹等人。
至于城墙上的力量,只要楚人再保持这样的势头攻击几日,城头上这些人根本不可能返回:众贵族都知道,墨者以守城为第一要务,至于宋公是谁,他们根本不关心。
他们守城的理由,不是因为宋公子田这个人,而仅仅是因为宋国弱而楚国强,只是恰好子田选择了抵抗而已。
若是换了一任宋公,而新任宋公选择不抵抗,那么墨者也就没有了守城的理由和必要。
墨者扶弱,但不会逼着想要投降的弱国君主守城。
对宋国六卿而言,时机已到!
被召集到一起的死士们,不需要和他们讲什么道理,只需要告诉他们要做什么。
诸如焚毁城内粮仓是为了救宋的社稷之类的理由,那是说给外人听的,不是说给这些死士们听的。
死士们数量不多,也只听从家主的命令,他们不是士,不需要考虑仁义道德等等理由,与那个在城墙上自刎而死的守城之士并非一种人。
这些死士今夜就要执行烧毁城内部分存粮、在城内举火等等让人心不安的举动。
在场贵族在已经完善了全部计划,如何逃走、如何不被发现、如何冒充楚人、从哪里出城、又有哪些人可以悄悄返回等事,都已详备。
粮仓附近并无精锐,只有一支守备,还有一支墨者留下的专门负责救火的专职队伍,里面也都是些城内的平民。
焚毁粮仓是做两手准备。
若是能够借助缺粮的事,煽动城内的民众支持更换国君,那是最好。
不缺粮的情况下,墨者可以使劲儿地鼓动宣传,也因为他们能够守住,所以城内百姓不会惊慌,也相信三晋一定会来救援。
人心不乱,就不会怨恨太深,更不会因为这种怨恨而去反对现在的国君。
粮食没了,墨者即便善守,那也守不住众人的肚腹,也不能靠讲道理把人都讲饱了。
到时候,墨者善守,宋公死战、司城皇抵抗,种种这些都会成为民众眼中的罪恶。
这便是准备的其一。
而即便这一次政变不能成功,焚烧了粮仓也能让楚人攻破商丘。
即便在场诸人不可能得到更多,但却可以搞掉司城皇一族,以绝后患。
司城皇一族和楚人之间的矛盾太深,不管是二十多年的宋公因为司城皇一族势力太大邀楚人北上、被三晋击败之事;还是因为司城皇在三晋封侯之前以嘉禾为礼的事,都注定了只要楚人攻破商丘,司城皇一族只有逃亡一途。
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和宋公争权,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攫取司城皇逃亡之后的权力,即便不如直接更换国君更为方便,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两手准备,都需要以焚烧粮仓为基础。
如何焚烧城内的存粮,就是今夜的关键,只要有人在焚烧存粮后出城告知楚人:保持攻城的态势继续几日,那么大事可成。
三年前童谣出现之后,参与了阴谋盟誓的众贵族俱在,他们的死士也都集中起来,分派今夜的行动。
墨者守城的规矩很严,但也正因为规矩很严,所以大尹觉得才有可乘之机。
墨者的号令,不准守卫城墙的人参与救火,而城内失火的地方只能附近百姓和专职救火的队伍能去救援。
这本是很好很有用的命令,毕竟城内间谍细作不会太多,可怕的不是失火还是失火连带的城内混乱。
可若城内贵族本身就要去做敌方细作间谍的事,这些守城的禁令似乎便会给这些贵族极好的机会。
城内一乱,四处放火,趁乱就有焚烧粮仓的机会,况于粮仓里有小吏还是忠于大尹的,一切细节都已完备。
众贵族一一鼓励自己的死士,分派任务,又准备各色肉食作为赏赐,只说今夜事若成,将来必有富贵。
待午夜接近,众死士倾巢而出,各有目的去处,其余贵族则集中了自己明面的私属,准备明日之事。
今夜,城内注定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