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各执己见,但有一样可以确定,无论哪种出兵方式,天子都要出兵。
因为这一次要借助周天子的大义,哪怕是出个五六千兵,那也是天子出面会盟诸侯,还能聚集一部分人心,有大义在手。
可周天子现在却面临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恐惧墨家的那一套言论,诸侯虽然不服他,可也没有说敢于废掉他的。
墨家可是要选天子的,那是根本不认周天子的合法性的。
周天子当然想要出兵。
可是……没钱。
国库空虚,诸侯不朝,封地又少,而且现在的士卒都需要火枪火药这些兵器,哪里有钱呢?
周天子这些年一直过得很穷,不然也不会传出来把九鼎融了铸钱之类的传说,原本历史上还有更尴尬的传言,说天子有“被窃铁之言”。
铁是代指诸如斧钺之类象征着王权的兵器权柄,为尊者讳,其实这话的意思是周天子太穷,而且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天子就是个傀儡了,于是把象征着王权权柄的东西拿出去换钱了,反正自己留着也没用。
…………
洛邑,几名大商人聚集在一起,商讨天子借钱的事。
借钱当然不能白借,天子借的是高利贷,如果打了胜仗,就用战利品、奴隶、土地之类的偿还。
然而,洛邑的大商人们都不想借。
一个早些年靠麦粉发家、如今做走私兵器铁器生意的商人看着同行的,率先表态道:“钱,我是不会借的。墨家说的清楚,借款的钱,如果不经过泗上的印花,一旦将来得了天下,这种债务一律不认。”
“天子迟早要完,墨家一旦得了天下,我这钱问谁要去?再说了,如今都买泗上的国债,商人言利,这年月谁会去买天子的国债?”
旁边一个同行也道:“我也不会借。这仗打不赢,就算打赢了,天子拿什么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哈哈哈,这话如今谁人能信?我若是借债给他,他能封我个侯爵,我或许能考虑一下。可封爵得有土地,他有土地分给我吗?”
商人对天子毫无尊重,这股风气倒不是墨家带出来的,而是诸侯们对天子也没什么尊重。
商人又不是宗法体系之内的人,更是缺乏尊重。天子又能怎么办?
就在一众人都表示不借钱的时候,有个在洛邑颇有名气的投机商人道:“诸位,诸位,这钱不是不能借,只要有利可图。如今就有一个获利十倍的事,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干?”
获利十倍这样的事,很少。
投机诸侯公子,或有可能,但也得是大国。
周天子这边情况复杂,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获利十倍的投资。
那投机商人小声道:“墨家既说继承大禹之志,诸位可知这洛邑之中,有件事物和大禹关系极为密切。”
他只是这么一提点,其余人顿时明白过来,纷纷道:“你是说……九鼎?”
洛邑之中,和大禹关系最密切的,也就是当年收天下之金所铸的九鼎了。
那投机商人笑道:“没错。正是九鼎。传闻豫州鼎在桑林,天子只有八鼎,但这八鼎也可以获利十倍不止。”
“如今这年月,最有钱的买家正是泗上墨家。你我衣食获利皆源于泗上,海外商贸股权、琳陶瓷之利、火药火器售卖,若问天下谁有钱能买得起九鼎,怕是非泗上墨家不能了。”
“早有传闻,说是天子缺钱将鼎融了铸钱了,虽不知真假,可既有此传闻,我看这九鼎也未必就不能买。”
众人心中火热,心想这确实是一条获利十倍的路子。
就算一个鼎五百斤,那么八个鼎还有四五千斤呢。
就按照市场行家,那也是六七门野战铜炮的价格,虽然昂贵,但这些商人也是可以出得起的。
再说以物易物的话,周天子现在缺的正是军火、棉布、皮甲之类的军需品。
六千人将近一个师的兵力,按照泗上二线军团冷热兵器混合搭配的军备,需要火枪三千支、长矛两千余、铜炮十门、厚皮甲三千、棉布棉衣一万……
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商人是凑不出的,但若是缩减一下,不要昂贵的铜炮、以泗上淘汰的老火绳枪为主,这些商人倒是也能凑出来。
周天子总得拿出些东西抵押吧,空口无凭。再说泗上那边有些契约是不认的,比如封地,泗上那边就不认,认为这东西本就该归属于民众所有,封地是贵族天子从民众手里抢走偷走的故而无效。
指望周天子获胜获得战利品,更不现实,在商人看来,很明显打不赢,那这就是赔本的买卖。
所以最好的抵押就是九鼎。
若是赢了,那么高利贷收回,总不赔本。
若是输了,九鼎卖给泗上,必能获利。
不过周天子能不能抵押,这又难说。
按说是极难的,但众人思来想去,也就这么一个值得抵押的物件,若是不答应,那便不借钱就是了。
几日后,天子使者再来,商人们这一次倒也是给足了天子面子,设置了酒宴招待了天使。
觥筹交错间,便将话题引向了抵押九鼎借高利贷之事。
天子使者虽然被灌了一些酒,可听闻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猛然清醒过来,拍案怒喝道:“荒谬!鼎之轻重,岂可以金钱衡量?”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殷商无德,鼎乃从周,此天子之器也,上帝鬼神之祭也,岂容玷污?”
那几个商人一听这话,心说这便是没可能了,均道:“既是如此,恐难借贷。”
天子使者勃然作色道:“都言,商人知利而不知义,果然如此。此番伐墨,乃为天下大义。当真是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墨家之祸,无德至此。”
提议抵押九鼎的那名商人冷哼一声道:“何谓大义?士与贵胄恒贵、庶农工商皆贱的大义,我们为什么要从此义呢?”
“我们借钱给天子,为了让我们继续当贱,低人一等?这不可笑吗?这何异于将刀剑借给盗贼,已让盗贼杀了自己呢?”
“若人人平等,只以财富论,我若有钱也可住天子之居、僭八佾之舞……此番天下剧变,我等商人失去的只是枷锁,得到的将是整个天下。怎么能说我们不讲义呢?”
“只不过在我们看来,义即利也。我们商人的义,不是你们君子的义罢了。”
这番僭越的话在酒宴中说出,而且是在天子所居的洛邑的酒宴中说出,若是几十年前必将骇人听闻,可如今却只是寻常言语罢了。
天子使者冷笑道:“墨家言利,之说交相得利,却不遵大义。商人求利,难怪你们就该低贱。两国交战,只要有利,怕是你们也可以投资敌国。”
商人也不畏惧,能够有资格被周天子借钱的,都是素封之君,虽无封地,但是财富既多,大不了去往泗上,自然无惧。
听天子使者这么说,商人便笑道:“君子有义,小人求利。我们既贱,还请君子自己筹措军费吧。”
“今日我们便表个态,如今在洛邑能借贷给天子凑足一师所需军备的,只有我们几人。但是想要我们几人借贷,除非以九鼎为抵押不可,否则免谈。”
“君子大义,还请天下君子为天子出军费。我等小人,只知求利,无利必不肯为。”
天子使者被这番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什么狗屁的大义,也就是压一压这些一直以来身份低贱的商人罢了。
真要是天下有大义,何至于天子混成这个地步?若有大义,又哪里来的什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事?
如今天子征伐,连军费都凑不出,那些君子又有几人毁家纾难变卖家产以投天子之军?
说到底,还是得从商人这里借高利贷,才能凑出一支军队,天子才算是还有权威。
不然的话,天子只会被诸侯日益看贱,这正是天子可以借墨家威胁重振大义的时候,岂能错过?
诸侯又不肯借钱,又穷,若能武装六千大军,自然是先在诸侯国内增兵,又怎么会把钱借给周天子呢?
就算这些商人说的如此僭越,天子使者也无可奈何,就算是没办法从这些商人手里借到钱,可是将来天子武装军队,还得指望这些商人从泗上买来军火武器军装等等。
商人们见天子使者吃瘪,正色道:“不是我们不肯借,实在是此番征战必然无利。若胜,或许还能还钱;若负,拿什么还给我们呢?连本加利,一年便是利息,天子又还得起吗?”
天子使者也是无可奈何,周礼大义,和商人没有任何的关系,相反对商人而言还是枷锁,指望大义来让这些商人出钱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人都是小人,小人只能喻于利,可天子实在没有利益可以抵押了。
商人开口就要九鼎,非九鼎不借,这怎么可能答应?
最后天子使者扭捏地试探道:“若捐助钱财,天子可使你们为士……”
商人一听,哈哈大笑道:“士皆有土,我等的封地在哪?再说了,我等的钱财,足可为素封之君,即便没有封地,我等亦能钟鸣鼎食,要这士爵何用?”
话外,商人心想,墨家都快要选天子了,天子都要完蛋了,还封我们为士就想借钱?做梦去吧,如今这贵族,谁愿意当谁去当,反正我们是不当,到时候墨家打过来再清算我们,那可不妙。
酒宴最终不欢而散,使者回报天子。
周天子闻言,泪眼酸涩,暗道:“世上安有这样的天子?钱又借不到,肯借的几家,利息又高,之前的利息我都还不起,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