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在意的,是商丘的财富。
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看来,宋地泗上皆为敌国,那是可以劫掠的。
商丘富庶,如今天下闻名,洛邑也是大都,可这些年终究离着泗上远了些。
若是能够打下商丘……
周天子想到那些高利贷商人的嘴脸,心下暗爽,心道:当初问你们借钱你们不肯借,待我攻下了商丘,掠到了战利品,叫你们后悔莫及。
商人言利,无利不起早,不借钱给天子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无利可图。
究其本质,就是一种瞧不起。
周天子觉得,商人以为他们必败,所以才不借钱。必赔的投资,商人又不是做慈善的君子,怎么可能投钱。
而商丘那么富庶,如果能够攻下商丘,大肆劫掠一番,自己虽然兵少,可还有天子的名分,也能分到不少。
到时候那些可恶的商人听闻这个消息,岂不是要追悔莫及,恨不能时光倒流多贷款给他?
他虽心急,却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所以也只是建议诸侯们即刻进军。
然而诸侯们却并不冒进。
为了这一次能够削弱一下墨家的气势,诸侯之间也算是费尽心思团结一致。
为了防止出现“不打墨家要死在墨家手里、打要死在将来友军手中,不如再议暂且不战”的情况,诸侯联军这一次采取了分兵重组的配置。
左翼攻菏水、陶邑以牵制的军团,以齐、魏、卫联军为主,主将是卫国宿将苟变。
中路是天子亲征,齐侯、韩侯俱在军中,以齐军为主。
右翼以韩军为主,还有赵军三千作为响应天子号召的表达。韩国大族段氏为主将。天子不算什么,韩侯却在中军,这就避免了右翼见死不救或者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可能。
和墨家军事委员会的那些人猜想推断的进军方式差不多,诸侯联军并没有太多的路可选。
中军人数最多,为主力,共计六万余,铜炮四十门,骑兵六千,战车八百,乘车辎重无算。
左翼只是牵制,同时也是为了防备墨家的主力从鲁过境而直扑卫国腹地。
右翼主力野战部队有三万五千余,除此之外,还有襄城、阳城、新郑之军,用以围攻许城,攻下后守卫。
雍丘之战,中军前锋三千人先行靠近了雍丘,墨家围城之军便即脱离。
不是怕这三千人,而是怕三千人背后的中军主力,这倒也说的通。
雍丘一战似乎让墨家漏了底,但距离让诸侯彻底相信还有一段距离。
…………
许城。
韩军和部分赵军云集于此。
城中却无人守备,斥候回报说城中并无墨家兵卒,城中的一些叛逆之辈也都撤走。
斥候还说,墨家军卒临走之前,曾做过宣讲,说此时撤退是为了将来的胜利,让民众对于墨家的利天下大业要有信心。
至于撤退的理由,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许太过靠前突出,若是想要准备进攻,这里是最为容易做进攻发起地的地方,这也正是楚国为什么在分郑之战中不惜和魏韩一战非要占据许城的原因。
但若是墨家集结兵力死守许地,一旦战事不利,许地之南墨家就会出现无兵可用的情况。
许向西,乃是墨家驻楚军团的侧翼要地所在,如叶、方城等。
所以很可能墨家觉得兵力不足、战线太长,收缩了兵力重点防守叶、方城等地,防止驻楚军团的侧翼被偷。
既入许城,韩军主将段端感叹道:“墨家中为将帅者,多为贱人,却也知进退。”
“许城大邑,弃而不守,正是妙略。”
“以我观之,其必退于颍水、隐水之间,临水扎营。”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主将聪明决断一样,很快斥候回报,自许退走的墨家兵卒在颍水筑垒安营。
其谋士或是其余贵族纷纷称赞道:“将军妙算。”
段端正色道:“世卿之贵,源于征战。不懂征战,便不能兴家保身。”
“若墨家兵多,必守许。”
“若其兵少,必弃许。”
“守许,则可与叶、方城等地之君配合而下襄城,迫阳翟;北可以上新郑,危负黍。”
“弃许,则可以与方城、叶等成联络一线,收缩兵力,后方的陈、上蔡、项等地可以为援。”
“守许,兵必多;弃许,兵必少。”
“所谓毒蛇咬指壮士断之。许虽大且富,但墨家说弃就弃,不可轻敌。”
众人皆听命。
其时,墨家放弃许城,退守到后世郾城一带,就在后世的小商桥附近筑垒防御。
此时颍水尚未改道,小商桥一线西可以连接叶、方城;南可以掩上蔡。
收缩了兵力,按照兵法而言这的确更容易防守一些。
段端便让韩国杂军农兵出许城向南,在那里驻扎,同时征伐民力修筑许城的城防,以免墨家将来反击。
他则亲帅主力,向东,以攻取阳夏,从而掩护攻打商丘的中军主力的侧翼安全。
不过他也没有立刻进军,而是派人前往中路诸侯联军主力所在之处,将许城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并且附上了自己的判断。
消息送到中军的时候,中军的前锋已经入雍丘,主力尚未抵达雍丘。
围攻雍丘的墨家撤走之后,前锋五千余人试探着进攻了一下戴城,但却在戴城之南的一座小城邑受阻,守军约有两千,五千人攻击不下。
诸侯们接到了段端的消息后,与重臣谋士商议之后,认为段端的判断应该没错。
墨家既放弃了许,便证明其在泗上的军力不足,若不然只要死守许地,那么联军的进攻就会受阻。
退守颍水隐水之间筑垒,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召陵、隐阳不能失。
一旦此地失去,那么驻楚军团的南阳和陈蔡以及泗上就会被分割成两部分。
诸侯联军的主力要出兵的前提,是右翼的段端所率领的韩军攻下阳夏。
阳夏以北便是雍丘,雍丘以南便是重要的边城承匡,承匡在雍丘和阳夏之间,曾经属魏、后来属楚、如今属墨,当初是诸侯中原筑垒区的重要组成。
诸侯联军主力便分兵一万,转攻承匡,主力行军到雍丘,在雍丘驻防,积累粮食。
雍丘距离戴、承匡都不远。
若是前锋遇到了墨家主力,诸侯联军的主力也能很快抵达。
戴城若下,则北可以威胁陶邑、菏水筑垒区,这是诸侯联军的既定目标;又可以在攻取承匡之后,进军宁陵,宁陵一下,则商丘就赤身于联军之前了。
攻承匡,也是为了掩护右翼攻取阳夏,承匡一失,则中军主力和右翼之间就可以沟通,一方有险,另一方便可快速支援。
既有支持,段端也便在诸侯主力分兵攻打承匡的时候,开始朝着阳夏前进。
前锋三千余人先行到了许与阳夏之间的固城,亦是不战而下,城中并无兵卒,墨家在这里的官吏也早早撤走。
询问了当地乡人,乡人之说墨家早在几天前就撤走了。
段端有些怀疑,许城不战而退他可以理解,收缩兵力以掩护南阳方向。
可是固城是个空城,他心里就多少有些嘀咕。
本来他就认为不可轻敌,自己是侧翼不是主力,兵力不多。
泗上之前还可以集结将近三万人攻打雍丘,虽然没有攻下,据说多为新卒老弱,但他和诸侯们的乐观不同。
诸侯们的乐观是被墨家逼出来的苦中作乐,十二日攻雍丘不下,就可以设宴相贺,以为墨家可以战胜。
可段端心里清楚,即便那些都是老弱新卒居多,围城十二日,若非联军主力抵达大梁,只怕再攻几日雍丘城就要被攻下了。
换言之,墨家现在在泗上的确兵少,不然不可能放弃许。
但是,墨家至少还能集结大约三万部队,这三万人非是主力,不能够吃下联军中军主力,但若是自己贸然轻进贪功冒进,自己便有可能被吃掉。
墨家的野战能力他是知晓的。
若是自己被吃掉一部、或者受到重创不能再战,那么中军的侧翼就会暴露。
到时候若是围攻商丘不下,墨家主力返回,右翼又暴露出现空隙,将会极为危险。
于是他派出斥候,广泛搜索周边的情况,前锋一部分在固城驻守,等待大军抵达。
两日后,右翼主力抵达固城,前锋兵临阳夏。
阳夏又是一座空城。
前锋兵不血刃地攻下了阳夏,即刻回报段端。
段端闻之,不喜反惊。
手下将校谋士则道:“墨家无兵可用,故而以空城故弄玄虚,将军何不趁机以轻兵突进,兵临泓水,迫近商丘。”
“我军若渡泓水,承匡守军必然惊慌,只能撤退回商丘。到时候将军可于半途伏击。”
“如此一来,既可以攻破承匡,使得将军与中军相连并无阻隔,又立下先登先围之功,足以盖世。”
段端道:“昔者襄公于泓水,楚人半渡襄公言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而退之,以至宋国衰落。”
“墨家虽自有仁义,却也不是襄公那样的人。若其有诈,我军困于泓水,进退不能之时,忽然围困,又将如何?”
“届时不但无功,反有丧师之罪;败略之责。”
临泓水有一城,名为柘城,因为城邑附近多有柘树而闻名,传说是上古炎帝一族分支的封地。
柘城距离商丘不过几十里,临近泓水,昔年泓水之战宋襄公于此上演了仁义无双,却遭人耻笑还葬送了宋国的霸权,可段端却不认为墨家也是一群认可宋襄公仁义的人。
再者他的任务不是攻商丘,而是在攻占阳夏后,继续向东攻取谯城,从而掩护商丘的侧翼,隔断墨家南部军队的支援。
现在他这一路连连前进,固城、阳夏都是空城;可是主力进攻的承匡、戴却都遇到了激烈的抵抗。
要么就是墨家兵力不足,准备死守商丘,拖到墨家主力攻下临淄然后回援。
要么就是盯上了他,想要让他冒进,从而将其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