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座小丘上并没有太多的人,但是寒食节刚过,这里还有许多被祭扫过的痕迹。
延续着上古时候的一些传统,诸夏有改火的习俗,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
春日之初,草木尚干,遂禁火以防备燃起火灾。
这个日子与当年诸侯国在春日淫奔的时间几乎重合,原本并没有祭扫先人的习惯。
墨家问鼎天下之后,改了很多的习俗,或者说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导致了许多不同的节日和习俗。
譬如为了纪念当年墨越长江口之战,每年的五月五,泗上就会用竹叶或者柘树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到江河之中,说是为了防止为利天下而死的英雄的身体不要被鱼虾吃掉。
而祭祀的食物本来就是要活人取用分食的,故而从那之后,五月五便开始了吃粽子。
又像是昔年这座小丘上,齐国贵族们袒露右臂的决死冲锋,以示自己愿意承受最大的惩罚也就是死亡,从而导致了诸夏从那之后的官方语境中左是激进进步右是保守反动。
到如今,春日改火的习俗也已经更改,到这一天只是禁火一日,变为了一场祭祀英雄抑或先人的习俗。
如今春日刚过,这里的纪念碑左右布满了白色的纸花。
卫鞅知道这是墨家的习俗。
墨家节葬。
墨家平等。
视死如生的大习俗之下,使得死亡对于穷富或者平民贵族极为不平等。
贵族死亡,有丰厚的殉葬品,所用的金银瓷器乐器青铜琳都是真的。
贫民死亡,葬不起也不合规矩,往往不能够有足够的陪葬品以视生死。
这种事,伴随着泗上逐渐富庶,便出现了许多偏差。
原本的一些平民有了财富之后,也开始学习一些旧贵族的习惯,开始厚葬。
于是墨家移风易俗,既然说这种攀比心和诸夏传统的鬼神意识难以改变,那么不妨换种方式。
于是纸钱、纸花、纸马等等,取代了原本的实物。
曾经的服丧三月,变为了如今的服丧三日。
曾经的真金马骨,变为了如今的纸钱纸马。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因为想要彻底革除丧葬陪葬品的习惯太难,与其革除,不如像是墨家当年在泗上弄出的数百个侯爵上千个伯爵子爵男爵一样,将其平民化,反正纸终究是不贵的,大部分的平民都还是买得起的。
如果说泗上之外是二十年风雨变幻,泗上宋地则已经经历了五十年的除旧迎新,早已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一些卫鞅熟悉的传统。
这座纪念碑前,只有一些纸扎的白色花朵,却没有纸钱纸马之类,便多了几分肃穆。
纪念碑的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木柜子,柜子的上面有一层玻璃,里面陈列着许多印刷的报。
看到卫鞅好奇地看着木柜子里面的报纸,一名常年在中原负责联络的秦人小声道:“大良造有所不知。汉天子言,为利天下而牺牲者,所为者,天下大利。是以最好的祭品,便是祭告他们天下已利,所谓‘捷报飞来当纸钱’。”
“是以中原各地的纪念碑,不撒纸钱,只献纸花,旁边多有陈列柜,里面放着这些年战争的胜利、民众的进步、天下的富庶等等这些内容的报。”
卫鞅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轻声道:“墨家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昔年墨翟以为如此,举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例子;举了勾践好勇于是勇士跳水的故事;也说了晋文喜好简朴,于是士人多穿弊衣。”
“当年墨翟是想着上行下效,只要上好非攻尚贤,则下必好此。汉天子作为其弟子,改动许多。”
“适子之上,非墨子之上;适子之尚同,非墨子之尚同。”
“只是我想,适子的那句捷报飞来当纸钱也未必就是本意,结果下面的人却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二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鞔之适这个称呼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尤其是这一次秦人再来有求于中原,这称呼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改变。
这些年卫鞅一直有读报纸的习惯,秦国对于中原的报纸是管控的,因为上面很多反君主制、反权力世袭的言论。
但是上层不在此列。
虽然拿到的报纸都是一些一年前的,可至少那也是个了解中原的窗口。
然而报纸上的内容,不会说太多的细节,像是这种节日或者纪念的风格,报上就不会说的那么详尽。
卫鞅大略地扫了扫柜子中陈列的报的内容,应该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陈列的,每年会有人专门整理,或者有了什么重大的有利于天下的消息时会在这里专门宣读。
齐国投降、韩都被破、兵临洛邑、燕国投降、赵国投降、秦人西迁、蜀国投降、巴国投降的消息,一件件都在里面陈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内容。
譬如那几张很著名的喜报。
第一台蒸汽机。
第一座公营的蒸汽动力做鼓风机的冶铁炉。
第一支用板簧燧石枪改装的敲击雷汞的新火枪。
第一次诸夏九州万民制法大会的胜利召开。
等等等等,这些内容的最后一张报纸,卫鞅看了看,是三年前的,上面的内容是庆祝第一列蒸汽动力的、可以一个时辰走二十四里日夜不停的试验性质的火车。
这张报纸他看过,但却不知道火车为何物,可是却能够从报纸上判断这是一个改变天下的利器。
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原理,更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甚至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虽然他看过用火棉和乙醚溶剂代替了鸡蛋清做固定感光粉的原始照相术排出的照片,但终究只是模糊的黑影。
可他却能够想象,有了这个东西,意味着乡村、城邑、齐鲁、秦楚将会在将来的某一日,连为一体,再难分割。
一个时辰二十四里,未必有马跑得快,但却可以日夜不停,更可以装载数百人、上万斤的货物,这便大大胜过了马匹。
况且,他自小经历了射程准度都不如弓箭的火门枪一步步淘汰了弓箭的乱世,很清楚这些东西有些无限的潜力。
看着最后一张报纸,卫鞅感叹道:“昔年,墨子被人质问如何解决兼爱。墨子用道理来回答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现在,诸夏之人用这些器械,而不是用道理,解决了这个问题。”
“自此之后,齐到鲁不过几日,鲁到月不过三天,哪里还有什么鲁人越人齐人?自然也就没有了鲁人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早些年我来泗上求学的时候,先生尸子尚在,很多年前了。我看到过泗上煤矿所用的那种烧煤的提水机,却不想几十年后,这种当时只能提水的器械,如今已经可以用在方方面面。”
“这天下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不敢去想,我想谁也不敢想。”
“昔年适子做《乐土》,谶纬之言,《七月》之韵,其时以为那样的乐土便已经不可触摸。五十年后,那样的乐土却已经不值一提。”
“是故我说,中原风物,非西域可比。”
一路走来,他见了太多,虽然这所谓的火车还只是试验性质,在从西边走来的路上并未见到,可他却见到了许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东西。
那些一个人可以生产原本几十人劳作的蒸汽的纺纱机、那种取代了原本家庭作坊的冒着浓烟的缫丝作坊……这些东西一点点击溃了这些前来谈判之人最后的一点信心。
短短十二年,不要说天下之中,便是这些人再抵达秦人故地关中的时候,关中父老却已经开始对他们毫无亲热。
看上去,到处都有传统的残余,可看过去一切都又截然不同。
长在中原的那个秦人外交人员见卫鞅感慨这么多,便指着远处一群正在那里修筑什么的人道:“大良造所感慨的火车,泗上已有。当年试车的时候,万人去看,虽然只走了二十里便出了问题,而且跑起来的时候怕是跑的快一点的人都可以赶得上。如今却已不同。”
“那些正在修筑的人,就是要做一条铁轨路。”
众人闻声望去,影影绰绰,却是有许多人在远处忙碌。
胜绰的曾孙拿出望远镜,看了一下,啧啧一声道:“中原却也于秦无甚不同。我只看到许多髡刑之人。以刑徒修路,倒与秦政无异。”
“我曾闻言,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
“多有传闻,墨翟受过墨刑,所以对于守城、守门之事极为精通。如今墨者竟治天下,却让同受五刑之髡刑之人修路,倒也有趣。”
那个知晓中原情势的秦人笑道:“那些髡头之人,倒不是受刑了,而是主动剃的。”
胜绰的曾孙大惊道:“这岂非夷狄之俗?中原风物,我自小仰慕,难不成如今竟是遍地夷狄之风?”
那秦人摇头道:“这倒不是。主要是如今泗上多有作坊,蒸汽为驱,闷热潮湿。束发多有不便,且容易生虱子,而且闷热之下着实难受,故而有人便主动剃发。”
“再一个,一些大的冶铁作坊多用机械,以至于束发一旦散开,多有被夹在机械之中的事故。那些器械动辄九牛二虎之力,头发若被夹住,则多半没命,故而一些在作坊做工之人皆剃短发。”
“此事又涉及到一些贫富平等之事,凡做工者多髡发,而作坊主或者地主则多束发,故而一眼便知穷富。所以墨家以昔年墨翟秃顶无发为由,鼓动墨者也都髡发,以移风俗,虽不禁止束发,但也尽可能表示墨家依旧希望建立一个真正平等的天下。”
“其实不过是墨家所谓的道义正确而已,不敢去深究这些不平等的起源,倒是在诸如纸钱替代名器、鼓励髡发以免出现肉眼可见的差距这样的小事上做平等的文章。农家这些年颇为不满,仍旧坚称自己才是真正平等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