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朝歌城,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持续了三天。
温度骤降,湖面结出一些薄冰。
井九去了赵园。
白天的时候,他用笠帽盖着脸。
夜晚的时候,他看着星星发呆。
雪停了,云也散了,满天星辰忽然被涂上了一抹血色,那并非不吉的象征,而是赵腊月到了。
小船微沉,响起破冰之声,那是她刻意弄出的声响。
井九转头望去,说道:“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夜空里出现数百道光线,那不是流星,而是剑光。
青山宗来了朝歌城,准备迎回他们的剑律大人。
虽然人已经走了,风雪也停了,但那份肃杀与干净需要带回去。
井九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问道:“南忘呢?”
“留在青山坐镇。”赵腊月放下他的手,轻声说道:“她好像很伤心。”
南忘是太平真人门下的小师妹,现在最疼她的两位师兄都走了,以后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是通天境大物,放眼世间无人敢撩拔于她,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
……
井九与赵腊月离开了朝歌城,没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大原城外。
走过那片满是莲花的山溪,穿过山间的石道,绕过那块伏于草间的石头,看到那座已经很古老的木桥,便来到了三千院里。
三千院的师太不知道是当年那位老太师的第几代传人,不认识井九,但他没有戴笠帽,师太看着他的脸与赵腊月乌黑的短发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赶紧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桥下有溪,溪畔曾经是舍屋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座坟,看着有些孤单,却并不孤清。
那位师太知道井九与庵里的关系,也知道他与三千院的渊源,见他的视线落在那座坟上,担心他不喜,赶紧解释道:“这是李大善人的坟,七年前……”
井九示意不用多言,带着赵腊月走到那座坟前,说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李公子。”
墓碑上没有写李公子的名讳,只有四个字。
殊途同归。
前面两个字说的是仙凡殊途。
后面两个字是说我们最终仍将同归大道。
李公子吃过丹药,还是会死。
连三月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也会死。
赵腊月忽然说道:“我觉得他家那幅画里的人……是连三月。”
很多年前,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有一幅珍藏多年的画被所谓友人骗走,被顾清派人拿了回来,她在神末峰看过。
那幅画里有星夜老山崖雾,雾里有位撑伞的姑娘。
那位姑娘眉眼如线,神情温婉,却又漠然至极。
井九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找那幅画。
那幅画是李家祖传的,如果画里的姑娘是数百年前的连三月,那么或者便能解释李公子为何一往而情深。
当然,这种解释不见得对,也不见得需要。
……
……
这是赵腊月第一次来三千院。
走过小桥,来到庵堂前,她看到那扇圆窗,以及窗外的湖景,就像所有人一样,心情变得平静了很多。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庵堂的榻上。
白早还在榻上沉睡,不知道身体里的仙气何时才能完全吸收。
百年时间,让她身上的天蚕丝都残了很多,露出脸来。
在睡梦里,她微微蹙着细眉,看着还是那样的惹人疼惜。
“就这么睡着挺好。”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是的,终究还是活着。”
赵腊月转身看着他问道:“她是在哪里走的?”
井九说道:“就在这里。”
屋檐下便是那些晨光的起处。
这里就是连三月离开的地方。
赵腊月上前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没事,我不会走的。”
井九抬起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
……
接着他们去了白城,落在雪原边缘的庭院里,与何、瑟瑟见了一面,赵腊月吃了两条烤鱼,井九看了几眼那棵梨树。走出庭院,行走在满是泥水与残雪的原野上,赵腊月忽然说道:“顾清在大家族里长大,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何与瑟瑟在一起已经几十年时间,柳十岁与应小荷在一起更是已经一百多年,没有成亲,也没有办任何仪式,不在意世人是怎么看的,反正世人也看不到,这样反而没有什么麻烦。
井九说道:“他想的比较多,所以容易把事情弄麻烦。”
这是他们第一次讨论顾清身上发生的事情,赵腊月有些不理解,说道:“这种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吗?”
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商州摘星楼上看着那幢楼时,她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井九说道:“喜欢,不喜欢,喜欢,都喜欢,不喜欢你喜欢,可以形成很多种组合,有时候还算有趣。”
赵腊月说道:“喜欢我懂,但书里的情爱经常会让人丧失理智,痛不欲生,我不明白这是为何。”
“所谓爱情,便是男女之间的吸引、亲密带来的平静以及承诺。”
井九说道:“承诺便是镣铐,有仪式感,有压力,就像烹肉一样,味道反而容易浓郁,当然,打破承诺本身对人类也很有吸引力,总之还是像先前说的那样,各种组合,自有趣味。”
赵腊月飞了他一眼,说道:“说的像是你多懂似的。”
井九说道:“这种事情又不复杂,多想想便能明白。”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岂不还是很没劲?”
井九说道:“是啊。”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一座颇为简朴的佛寺前。
禅子在白城便居住在此。
寺院门前很是清静,三两僧人沉默进出,忽然有名中年僧人停下脚步,望向井九。
井九也觉得这名僧人有些眼熟,而且无来由地有些亲近。
那名中年僧人看着井九的脸,怔了片刻,醒过神来,眼里满是惊喜。
井九也认出了对方是谁,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位年轻僧人,只不过一百多年时间过去,对方的脸上满是风霜,竟是没能立刻认出来,而且那位老僧也不在旁边。
那名中年僧人刚想说话,下意识里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又想到师父已经死了,再没人要自己修闭口禅了,不由悲从心起,哭了出来。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井九只是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便猜到发生了何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中年僧人哭的更加伤心。
不知为何,井九一直很喜欢这对师徒,知道那位老僧已然圆寂,看着他哭的如此难过,心头生出不忍,一掌便拍了下去。
赵腊月瞪圆眼睛,心想难道你觉得有生皆苦,把他打死他就不会难过?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的手掌落在了中年僧人的头顶。
中年僧人直接跌坐在地,然后发出鼾声。
“多谢。”禅子从院门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那名中年僧人,心想福缘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谁能想到这个天资普通的晚辈居然能得到景阳真人灌顶?
井九说道:“不用谢我,与你们果成寺无关,只是我喜欢这个孩子。”
禅子问道:“为何?”
井九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说话?”
禅子说道:“你当年不是嫌我话多?”
井九说道:“现在也一样。”
禅子叹道:“男人啊。”
赵腊月说道:“这话是不是应该由我来说?”
……
……
盛夏的白城恢复了不少人气,信徒的数量还是很少,但神卫北军与各派修行者需要的生活物资让城里挤满了南方来的行商,街道上看不到积雪,只有被踩的极其难看的泥泞。
井九与赵腊月穿城而过,沿着斜斜向上的石径向上走着,远方隐隐能够看到那片红崖,还有那间小庙的上半身。
“十七年前你真的醒了?”
“那是骗他的。”
“可你听到了顾清对你说的所有话。”
“听到不代表能够醒来,准确来说,我那时候的神魂在青天鉴里。”
“……原来如此,想来青天鉴里也发生了很多故事。”
“一百年确实很长,不过没有太多故事,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在修行,只是张家小子不时来打扰,有些令人心烦,就像顾清一样。”
“张大公子还没死?”
“别说,他身体还挺好,还琢磨着要去海上,去找那条金鱼怪。”
“说起来那位火鲤大王真没办法带回青山?”
“除非能把冷山地底的火脉带走。”
“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把冷山占了不就可以?”
说着这些闲话或者是隐有深意的话,那片红崖的颜色越来越清楚,那间小庙也露出了全部的身姿。
跨过那道门槛,走进庙里,井九看着那尊胖乎乎、笑眯眯的佛像,安静地站了会儿。
金佛残破的地方就像是在流血,隔了这么多年,血渍的颜色早就淡了,佛前那柄十余丈长的铁刀依然布满了缺口,不知何时才能重现锋芒。
井九走到铁刀一头,右手落在对着上方的刀锋上,然后向着那头走去。
火花在他的手掌与刀锋之间生出,一路溅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