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浙路今天又进来了两个可疑的人。
一个自称是佛家居士,身上却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带着的另一个是国色天香的二八少女,守关士卒的犹疑自是不必说,就连一同过路的不少人,也都觉着可疑。居士不太可能,倒有可能是拐携少女私奔的风流浪荡子。
不过那也是两浙路经略安抚司管的事情了,只要文牒可行,守关士卒才不管这么多。最近余杭的肖宗主为岳父庆生,很快就要大宴宾客,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士数不胜数,聚众械斗更是司空见惯,两浙路现在是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代楼桑榆与赵无安终于走入了两浙路。
距离寺庙里被解彦袭杀一事已经过去了三天,整个寺庙上下被代楼桑榆屠得一干二净,倒并非滥杀,只是自卫罢了。任谁看见一座寺庙的僧人忽然拿起刀枪冲杀过来,都要胆战心惊一阵。
那一战中,最强的敌人无疑是正二品的解彦,赵无安与其一对一几乎没有分毫取胜机会。好在解彦之前用尽全身内力向赵无安射出的必杀一箭被挡了下来,后来又因为被赵无安识破真身而心神不定,这才被代楼桑榆用断肠血蛊偷袭得手。剩下的散兵游勇,都完全不是代楼桑榆的对手,毒虫大军一拥而上,轻易就屠杀殆尽。
代楼桑榆并不无故杀生,不过真要杀起人来,她比起她的哥哥代楼暮云,可谓是分毫不让。
冒险杀掉解彦也是损失惨重,代楼桑榆预备用来保命的六只断肠血蛊废去四只,仅剩两只甚至连杀掉一个普通人都不够。而赵无安穿了近十年的一件缁衣安陀会,也被染得血腥味十足,即使后来赵无安在溪边洗了半个时辰,洗得溪水都开始发红,也没能全数去掉那股味道。
仔细想想,代楼桑榆之所以会发飙,多半还是因为走了这么久的路,几乎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最重要的是,可能根本就没吃饱。
“江南路可谓是那个组织的天下,进入两浙路以后,上头有经略安抚司护法,应该没那么危险了。”入关后的赵无安总算松了一口气,对代楼桑榆解释。
代楼桑榆看也没看他,专注地走着路,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今晚就能好好睡觉了?”
赵无安一愣,旋即苦笑。
为了省钱,一路行来两人都共宿一间,规矩也是早就定好了的赵无安睡床、代楼桑榆睡地板。寺庙中九死一生之后,赵无安这两天是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本来觉得以代楼桑榆的睡眠质量,不会发现异常,却没想到她敏锐到了这个地步。
他就欣赏她这一点。代楼桑榆能看到很多,但她不会选择全都说出来。
“那个组织,十二年前就开始追杀我。”赵无安思忖道,“躲入久达寺之后,追杀就停了十年,现在刚一下山,就差点死掉。有时候跟着我,真不是什么好事。”
“罗衣阁?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赵无安摇摇头:“罗衣阁只是他们的一个分支,这样的分支,在各路几乎都有,我知道的就有四个。罗衣阁,应该是江南道上的。”
“两浙路呢?”
“目前还不知道。”
才走过两浙路的关卡没几步,赵无安就停了下来,代楼桑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那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头,正有个胖子,一身武官行头,按着腰间二尺长的胡刀,百无聊赖地站着。
赵无安忽然起了玩心,对代楼桑榆道:“站好别动。”自己却偷偷绕道,混在人群里头,从后面悄悄接近那胖子。
胖子虽然无聊,但并不左顾右盼,只是呆呆望着前方出神,赵无安走到身后了还没反应。赵无安心底暗笑一声,忽然出拳,砸向胖子那圆滚滚的屁股。
看着木讷的胖子福至心灵,忽然向前一步,避开了赵无安的攻击。赵无安刚想收拳,那胖子就转过身来,一掌握住赵无安的拳头,往上一扳。
赵无安的手腕发出一声脆响。
“啊!”
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整条街上至少二百个人听见了赵无安那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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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误失误,我这不是不知道是老大嘛,还以为是哪个手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戏弄我老 胡。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楼里头,胖子嬉皮笑脸地举了个华贵青铜酒樽,对着赵无安一举。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喝酒,你敬财神爷去吧。”
“敬财神爷有什么用,他老人家又不给我升官发财,还是得敬老大,老大将来带我飞剑杀人,手不沾血。”胖子举着酒樽,眼神谄媚得无以复加。
一口一个老大,搞得像眼前这胖子真对赵无安崇拜得死去活来似的。赵无安晃晃有气无力的手臂,无可奈何道:“手都被你给弄成这样了,怎么飞剑啊。”
“飞剑靠的是念力,又不用经手。是吧桑榆。”胖子冲一边认真吃饭的代楼桑榆扬了扬下巴。
嘴里含着一块盐水鸡的代楼桑榆含糊不清逐字逐句道:“是内力。”
“行行行,老 胡我没什么学问,不知道你们这高明招式。老 胡我打架就是瞎砍一通,还是老大厉害。”胡不喜连连抱拳。
赵无安无奈道:“老大老大,小时候喊喊也就算了,你现在都是两浙路总捕头了吧?还这么喊,让那些手下怎么看你。”
胡不喜一掌拍在桌子上,先是做感慨状,然后故作无谓地嬉皮笑脸道:“什么总捕头啊,徒有其表。两浙路又无战乱,日子太平得跟皇宫里头那镜湖似的。我这职务,大抵也是形同虚设,都快淡出鸟儿来了。”
赵无安放下筷子:“我不信。桑榆说你来找我,是想我帮你查案。”
“哎,查案这点小事,老大你还不是手到擒来?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聚了,先好好喝上两杯,聊上两宿。桑榆我可说好了啊,这两天就别想跟赵无安睡了,我包了他。”明明还没怎么喝,胡不喜已经醉话连篇。
代楼桑榆嚼着鸡肉娇哼一声。
赵无安撑住额头:“跟你们在一块,我总觉得自己白当了十年居士。简直每时每刻都想发火。”
“老大消消气,来,吃点大白菜。”胡不喜把桌子上半盘白菜一股脑往赵无安碗里送,送了一半,还有一半直接泼出了碗外,沾了赵无安一手菜油。赵无安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瞪着胡不喜。
胡不喜嚼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愣愣看着赵无安。
酒楼装修华贵,自然也热闹,赵无安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别桌有不少家世尊贵的酒客都往这一桌看来。
酒楼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赵无安怒视了胡不喜半晌,眼看要发火,终究是自己先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便是哈哈大笑。笑得咽下去的饭食都要喷出来,笑得眼睛里都溢出了眼泪。
胡不喜也豪爽大笑道:“老大你果然还是老大!”
二人相视,大笑不止。
赵无安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畅快过了。他其实也想说,胡不喜果然还是胡不喜。虽然他变胖了,他话少了,但他们彼此之间,仍然有跨越生死的羁绊,不随时光流转而淡去。
一别十年,他们仍是当初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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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表情丰富,赵无安则冷淡惯了,所以从两浙边境去往余杭的路上,当然也就是胡不喜与两人谈天说地。他时而在大路这头指天指地指远方,讲着这山那水的冷僻传说,时而忽然一刀斩下一蓬子荔枝,说是给大家解渴,这才是初夏,荔枝放入嘴中当然是酸涩难以下咽,代楼桑榆吃得倒是很开心。
代楼桑榆这一点很讨人喜欢。她不是没尝过山珍海味,至少江南美食就已经吃了个遍,但是一些粗茶淡饭、常人难以下咽的食物,也能够吃得津津有味。想要让她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把吃的让出来,那可真是难事。
所以当年,赵无安带她漫山遍野去找象征她名字的那两种树的时候,代楼桑榆能不顾自己口渴,把一大捧甘甜的桑葚摘下来尽数送给赵无安,赵无安很是受用感激。
在两浙走了四天,眼看快要接近余杭了,赵无安才想起来问:“你说的大案,到底是什么事请,从我南下到现在,这么久了,还没个结果吗?”
胡不喜罕见地惆怅起来,嘴里叼跟狗尾巴草,叹气道:“别提了,悬案。”
“死了几个?”赵无安知道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胡不喜是不会这么上心的。这家伙向来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如同粪土。
“这个月是第五个了。”胡不喜眉头紧锁,随即又大手一挥,“得得得,咱们兄弟重逢,这些话,等进了余杭城,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吃上一顿,最贵的客栈住上一晚,好好睡一觉,再细说不迟。”
赵无安不动声色,只是把注意力又转回面前的路上,故作洒脱道:“那可得你付钱。”
“那可不。”胡不喜猛点头,面色阴沉了下来。
赵无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毛病,两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娃都是一遇到案子就来劲,相比起来,胡不喜更没个正形,破案的水平也就不如赵无安,不过做到两浙总捕头,胡不喜也不是徒有虚名。他能为之头疼的案子,一定也会让赵无安头疼上好久。
赵无安揉了揉脑袋,懒懒叹气道:“看来这次去余杭,又没法休息了啊。”
代楼桑榆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身上银环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