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弩对这个人根本没用。
无论是多少石的劲弩,无论箭矢是一根一根还是一波一波,如天降大雨般地泼过来,都只会撞在他身侧那阵环绕的气墙之上,而后拦腰折断。
半路忽然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梁崇恩也颇为头疼。不过他身后可是有近万训练有素的士卒。即使面前来的是个一品高手,也不足为惧。
所以随着他一声令下,队伍最前列的二十名矛兵便喝着号令,齐阵冲杀了过去。
赵无安眼神一凛,洛神剑意骤然向前攒聚,凝结成墙,将那二十柄矛头卷在一处。气状白头翁横来一截,便将之尽数断去。
而后洛神剑意向外高涨一圈,二十人便被尽数推了出去,摔倒在阵前,狼狈不堪。
梁崇恩颇有些按捺不住。为袭杀一人而召动整营将士,显然有些过于大动干戈,可稍稍几十名士兵却又对其难以构成威胁。
两相权宜,梁崇恩还是决定速战速决。
“告诉连山营、惊休营将士,自左右两侧同时突袭。神雀营按原有批次出箭,如虎营由统领亲率,发动冲锋!”
“是!”他身侧所有传令官同时接令,一道发动了四个营的号令向着整座军阵传达开去。
为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子,却要出动全副武装的四营人马。不少将士都觉得大帅这一次的动静有些大了。
虽然心中奇怪,但毕竟是将帅之令,三军无有不从。号令方毕,左右两侧军阵之中,便忽然冲出来一队骑兵,二人一列,从左右两侧接近了赵无安。
这些吃着大宋军粮的马儿,俱是可一日奔行五百里的马中俊才。比起契丹铁骑固然有所不足,但每只军马也都有五百斤之重。再挂上精铁重甲,一身可达六百余斤。
在这狭窄小路之上,每一狂奔的马都可掀起三尺之尘,遑论四骑并驾齐驱。
最前方的四名骑兵已然接近了赵无安。靠中间的二人拔出鞘中长刀,边缘二人则提起长枪,枪尖下垂。
伽蓝安煦烈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十四步的距离不过一瞬。两柄长刀同时当头劈下,赵无安一挥手中以气凝成的洛神赋,便硬生生将这两柄刀的刀势给拦了下来。
长枪侧插,却被六柄飞剑牢牢挡住。但见电光石火,轰鸣不止,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防御。
奔马无法立时停住。所以在略一接触之后,两名枪兵便被迫抽回了长枪,待马向前奔跑一段距离之后,再抽身折返。
而洛神赋却将中间二人,连人带马地牢牢拦了下来,动弹不得。一千二百斤的重量砸在伽蓝安煦烈双臂之上,的确一刹那就令他憋涨了脸。
但洛神赋气劲反而更加凝实。模糊不清的白雾之中,渐起一道清亮剑光。
仿照代楼暮云在登云楼顶,以二十八处周天气穴沉入丹田,倒击菩萨蛮之式。
赵无安御气沉入丹田,而后紧闭周天二十八处大穴,双掌骤然发力前推。
一时之间,腹腔深处仿佛有烈火灼烧。每处穴位化作一颗玉子,接二连三地将气机喷薄而出,尽数涌至手掌。
洛神赋剑光一闪,生生将两匹铁马给掀翻过去!
马上的二位骑手猝不及防,俱是给朝夕相处的战马压成了肉泥。
扭转过身子的两名枪兵又一夹马腹,向着伽蓝安煦烈的后背刺了过来。与此同时,第二批四人骑兵也从前方向赵无安冲杀了过来。
对方毕竟是二品以上的高手,能赤手空拳掀翻一两匹战马,并不算难事。
不过武林高手之所以敌不过千军万马,便是输在了这阵仗之上。你一人纵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够扛住这一波又一波,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的冲锋?
伽蓝安煦烈按住身后洛神剑匣,大吼一声,白雾状的洛神赋死死插入地面,自己则纵身跃起,躲过身后长枪刺杀的同时,伸手按在来人天灵盖上,掌心当即爆出一团血雾。
洛神意气暴涨,六匹战马的四足被尽数削断,六名骑手的身子也随之一陷,旋即就被飞驰的六柄气剑割了喉咙。
白衣飘摇。赵无安身形方一落地,便又有四骑冲杀而来。
“再来!!”伽蓝安煦烈狂吼道。手中又聚气成剑。
只不过这一次,他双手掌心同时聚起不散的白雾,雾中隐有清亮剑光。六柄飞剑悬于头顶,杀意冲霄。
掌中气剑再度喷薄而出,暴涨至五尺。
伽蓝安煦烈挥动双手,两把洛神赋同时横扫而出,白雾流散如同泉涌,掀起一道飓风般的剑意,将袭来的四骑斩成了肉泥。
然而,接下去仍有四骑,踏着同袍的尸体,继续向伽蓝安煦烈冲杀了过来。刀刃映日影,枪尖闪寒光。
伽蓝安煦烈一次又一次地调动全身气力,织成洛神赋向前劈斩而去。他身上缠绕的那层气墙愈来愈薄,手中的雾剑威力也越来越低。
由于过分调动早已枯竭的丹田,现在几乎已是空无一剑的洛神剑匣在死死支撑着他的身体,剑意已然倾泻难返。
他开始七窍流血,一身白衣也不知不觉变成了血衣。肩头与腰部各中了一刀,后背四处受枪伤,但衣裳上所染的更多则是敌人的血。
宋人的尸体,在他脚底堆积成了山。宋人之血,在他脚下血流成河。
伽蓝安煦烈时隔十五年,再入当年砺鹰谷无人之境。但目睹眼前尸山血海,而兀自屹立不倒。
自始至终,他未曾后退过一步。将宋人阻在苗土之外的承诺,也踏踏实实地做到了。
他眼中浮升出的那一抹死气,现在已经蔓延为浓厚的血色,不死不休。
不知从何时开始,宋军的冲杀停住了,骑兵们挥舞着刀枪,却彼此面面相觑,踌躇不前,只余下稀稀疏疏的箭矢仍向着伽蓝安煦烈射来,大部分也都在碰到他的身体前就歪向了一边。
梁崇恩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一袭白衣被染成血衣,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重又在手中凝出气剑,看着他手无寸铁,却坚守到了现在。
他手下的士兵们违抗了冲锋的命令,但是无人因此受到惩罚,因为就连主帅,也难得地犹豫了起来。
梁崇恩知道,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死,却绝不会倒下。
这听起来或许很蠢。一个死了的人,即便自己不愿倒,被别人推一把,也就只能倒下来了。
但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似乎即使死了,他的尸体也会如同当年在造叶戈壁之上所见的那些胡杨一般,死而屹立不倒。梁崇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否杀死他。
但他若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支军队,仍旧是不自量力。
只是。
一次又一次,宋人的铁骑向他冲杀而来。
一次又一次,他手无寸铁,却能爆发出那般撕心裂肺的呐喊,能以自身气力凝成斩绝一切的巨刃,能面对无穷无尽的冲锋,而面色不变。
他眼中浮升出的那片淡漠死气,仿佛昭示着他曾跨过多少尸山血海,亲面过多少生离死别。
所以伽蓝安煦烈不畏不惧。
正在这一片僵局之中,山崖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女。
她穿着苗疆常见的服侍,全身华贵银饰,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宴。
山崖并不陡,寻常人也可徒步而下。但少女似乎有些害怕地抱着怀里的包裹,紧贴着崖壁,一寸一寸地挪了下来。
梁崇恩楞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有些诧异。而他身后的士兵也在那时完全停止了动作。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在人迹罕至的午阳关外小道,为何会出现一个盛装少女。
近万军人,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看一个少女下山。
这个少女也像看不见他们似的。自始至终,她的眼睛只注视着那个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的孤峭背影。
等她终于下到了峡谷底部,才打开怀中的包裹,从里头取出一个石匣。
梁崇恩皱了皱眉头,而伽蓝安煦烈始终不动声色,一双杀意横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军队,连看也未看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一眼。
少女一言不发地揭开石匣,将里头的东西向伽蓝安煦烈泼了过去。
梁崇恩只听见一片玎珰鸣玉之声,而后便看见那少女泼出的一片清冽剑光。
“无安哥哥!”
伽蓝安煦烈忽然一怔,扭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他先是看见了扑面而来的六柄飞剑,而后才是手捧着石匣的代楼桑榆。
洛神七剑,自有凛然意气。
刹那间,赵无安仿佛大梦初醒,轻一抬手,以心驭剑之术重出,六柄飞剑兀自同时打了个激灵,一一穿入他凝气而出的那几乎消散的气剑剑形之中,卷起赫赫风雷。
笼罩他周身的洛神意气,则在那一瞬,再次暴涨十倍,抵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空谷上方,骤然掀起一阵狂风,吹得宋人手中帅旗猎猎舞动。
代楼桑榆身上的银饰也在风中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
“无安哥哥!”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喊了一声。
赵无安愣了愣,像是这是才认出她来一样。眼底那层浓郁的血色微退下去,对她柔柔一笑。
“无妨。有剑在此,我仍能再战。”
却没料到,代楼桑榆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道:“不是这件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离开的那天,我忘记了什么东西!”
赵无安愣了愣。
“是歌!你离开苗疆那天,教我的那首造叶的歌!”
山风吹拂起代楼桑榆的发丝,又调皮地将她的裙摆掀起些许。她穿得如此盛大,像是要送人离去,又或是要迎人归来。
“其实我没有学会,但是我知道哥哥派的人马上要追上来了,怕你逃不走,就骗你说我学会了。”
在赵无安印象里,代楼桑榆几乎从未说过这么长的句子,而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倒是比他想象中要表现得流畅不少。
“记不住调子的话,我就记不住歌词。所以你要走的时候,我就慌忙把歌词都给记下来了。因为怕会忘记,所以就一直藏在心里,也不敢说别的话,怕一说就忘记了那首歌怎么唱。结果,我还是忘记了……”
说到这里,代楼桑榆眼底流露出一丝难过的情绪。赵无安微微一惊。
“但是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不是想起了歌词,而是那首歌的调子。”
“所以,你不用再硬撑着了,桑榆会帮你的。无论来的对手是虎狼还是宋军,桑榆都一定会把他们狠狠打回去。我要告诉他们,不能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悠久的记忆闪过赵无安的脑海。
那时候的代楼桑榆,很羡慕哥哥。代楼暮云比她高也比她强壮,说的话在长辈之中也比她更有用。
但她知道自己始终是妹妹,所以就突发奇想地想找一个弟弟。而原本比她大的赵无安就被迫充当了这个弟弟的角色。在苗疆的三年,无论他去到何处,代楼桑榆都会尽力陪伴左右。
赵无安不禁哑然失笑:“那些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啊。”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原来你只是忘了一首歌。
在他们头顶,洛神六剑轻轻转动。
在他们面前,千军万马列阵如龙。
“好吧。”赵无安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底血腥杀意尽数散去。
“我先是赵无安,而后才是伽蓝安煦烈。如果有人要伤害苗人,我就和桑榆一起拦住他。”
代楼桑榆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顺着他的视线,把目光转向了前方。
赵无安周身尽荡凛冽气机。
“若是为你的话,就算只是为了那三年的照拂,这千军万马,我说什么也得用性命挡下来啊。”
代楼桑榆愣了愣,使劲摇头道:“我不要你死!”
“我知道。”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不过,我在造叶,曾听过这么一句话。”
“但尽人事——”
“休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