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环状刀气直扫**,啮日刀如不周之柱钉入地面,震起四面八方青砖,化为飞屑。
刀气压制之下,贪魔殿三人一时后退,避开啮日锋芒。
“赵居士,当走则走,此地就交给我了!”莫稻喊道。
柳涛恶狠狠咬牙道:“我贪魔殿自在此行事,又不与你那唐家堡的武林盟主有何干系,为何出手阻拦?”
“确实和东方盟主没什么关系,但和我有关。”
莫稻伸手自背后拔出双刀,交握胸前。
右持沧海归,左掣斩鸿。
双刀交鸣,一时刀意铮然。
莫稻认真道:“若非赵居士在柳叶山庄出手相救,我莫稻早就死在了扬州,休论后来之事。今次出手,也只为报赵居士当年救命之恩,除了与我莫稻有关之外,与天下任何人都毫无干系。”
柳涛眸中现出一丝分明怒意。“你不过是东方连漠的走狗,也有胆如此拦路!”
“那你听过恶狗拦路没有?”
莫稻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丝嘲讽笑意。“不过是因为心知打不过我,才以言语相激罢了。你现在的话,对我而言,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莫稻身形一震,便化作一道漆黑长影,向前卷席而去,手中双刀铮铮齐鸣。
一道声音如雷霆般响彻在半里长街之上。
“赵居士,还不走?”
话音一落,刀劲便席卷如潮,吞没了贪魔殿三人。
赵无安如梦初醒,连忙收起六剑入匣,运起全身气力,绕过他们向前奔跑而去。
莫稻毕竟是一品高手,被他纠缠的贪魔殿三人一时无法脱身,也难以阻挠赵无安前进的步伐。斩霆步几个起落,便将那三人甩在身后。
听闻身后刀鸣震震,赵无安心中,涌起一丝恍惚。
扬州城初见时,莫稻只是个驾马的少年。作为柳叶山庄的最年轻的管家,也算是年少有为。
入得柳叶山庄,他的发小挚友罗印生之死,却如一把快刀,将他的人生前后斩成了两半。
为实现挚友的抱负,为偿柳家养育恩情,为了自己能继续苟且活在这个世上。
名为莫稻的少年一路行来,丢了太多的东西,但所幸还剩下一些。
半分侠骨,一段柔肠。溶入刀中,便是一番无暇天地。
赵无安顺着半里长街狂奔,一气倾泻如虎。
尚未奔出几步,前方却又凸现出一队披坚执锐的麻衣人。见赵无安朝此地奔来,他们一字排开,亮出了手中兵刃。
跟宰相御下的捉影郎不同,这些人只不过是披着麻衣,扮作平民的贪魔殿教众而已。
跟这些人,赵无安自然也不会多说废话。
“白头翁!”
苍劲短剑织出一片浩荡青光。
“菩萨蛮!”
青光如炽,一柄沉雄巨剑带着如牛气劲破雾而出,直飞向那一队阻拦在面前的教众。
青光帘幕后,忽然传出一道大笑。
“哪里来的小鬼,敢在此地惹是生非,莫不是没听过我铁壁王大胆的名号!”
虽然对方身形被青光所掩,但赵无安仍察觉到,菩萨蛮的攻势被止住了。
他忍不住嘴碎道:“确实没听过。”
说完,一挥袍袖,挡在面前的浩荡青光顿时散去。
而那挡在一队贪魔殿教众前面的王大胆,因为赵无安的话,刚好在这时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
赵无安神色不变,飞快驭六剑出匣,在身后形成叠叠剑影。
贪魔殿高手虽多,却仍可通过那“三王六恶四不善”的名号辨识出来。眼前的王大胆显然不是三王之一,但既能如此轻易地挡下菩萨蛮一剑,应是六恶中的一席。
既然如此,那实力应该和他不分伯仲。
那么就只需击败他再继续前进便可了!
赵无安一言不发,身形猛然加速,刹那间化作一道白影,身后拖六剑流光。
眼前的王大胆,留着一顶带疤的光头,一手提朴刀,一手持盾,站在一列教众面前,倒看不出实力有多强劲。
见赵无安向他冲来,王大胆眸中先是出现了一丝愕然情绪,而后逐渐转化为狰狞,笑道:“来得好,爷爷今天就叫你长长记性!”
贪魔殿为这一天,准备了何止二十年,汴梁内外的一切因素都已考虑在内。他被派来镇守这最肩负着截断南北之重任的中轴大街,绝非徒有其表之辈。
赵无安身后六剑疾驰如光。
王大胆不退不避,反倒是侧手收刀于盾后,而后手持着近一人高的铁盾,与赵无安对冲了过去。
赵无安在脑中飞快搜索了一通,回想起曾在造叶宫中读过的一本武典。
幼时被指派为伽蓝安煦烈的假身之后,赵无安就开始接受各方面的教育。而为了能在万不得已之时护皇子周全,传授给他的对敌方式亦是巨细无遗。
其中,就有一本武典提到过,此时王大胆这种奇妙姿势的来历。
半绝刀。
绝刀是战阵中的近卫的看家功夫,秘诀就在于隐刀于身侧而后抡圆劈出,力求将逼近的敌人一刀斩下,故称绝刀。
一般而言,会有两组军士同时使用绝刀,用时围绕成环,外圈劈完后则立刻内圈踏步劈出。循环往复,断无停顿之时。
然而绝刀多半在退守或诱敌中才能用到,这对注重筋力与防守的近卫自然无妨,却不能适用于其他兵种,故而后人才开发出了这种将刀隐于巨盾内的半绝刀。
持盾冲锋施压是假,待对方招式完毕之后反手出绝刀斩劈才是真功夫。因从盾后劈出时最多只能抡一个半圆,故称半绝刀。
王大胆的自信多半就来源于这种用途不多的阴狠招式。他虽长相磕碜,却是不折不扣的临阵战将。
赵无安俯身前冲,凶狠剑气直逼那面一人高的盾牌。
王大胆暗自笑道:“来得正好!”
孰料,就在双方即将接触时,赵无安猛然一踏地面。随着一声雷霆乍响,他便如白鹞般腾空而起,自王大胆的头顶越了过去。
半绝刀出刀狠厉且角度刁钻,赵无安才没心思与他如此纠缠,快速抵达太安门才是正道。
愣愣抬头,看着赵无安身形朝后直落下去的王大胆,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他心中一恼,额尖青筋暴突,竟是狂吼一声,将手中的盾牌向赵无安扔了过去。
少说百斤之重的铁盾呼啸着破风而来。赵无安心中一惊,连忙运起气机隔空横跃,试图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盾。
王大胆喊道:“给我围住他!”
后头的教众们齐应了一声是,便朝着赵无安坠落之地蜂拥而去。而赵无安早在半空之中便没了气机,再难更改坠落之所。
下头近二十人尽数举着森森兵械。纵然有剑气护体,不至被顷刻分尸,却也再难冲杀出去,被对方包了饺子,可就万事皆休。
赵无安心头闪过一道万念俱灰之意,几乎忍不住要收起六剑,御出洛神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衣袂翩然之声。
赵无安还没反应过来,衣领便被人拉住。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女子声音:“赵居士可留神了,祝沂下手其实没个轻重。”
一股大力袭来,原本已不受控制的身子忽然又拔高一层,越过教众,向前方落去。
还未等赵无安落地,一旁街巷中便又冲杀出一道青衣。
凌厉剑光冲破汹涌人潮,血花横溅。王大胆恼怒道:“又是哪里来的小畜生!”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两人是从何而来的。两脚重新踏回地面时,他竟一时忍不住鼻子酸涩。
转过头去,在千钧一发时救下他的,果然是祝沂。
身着一袭火红衣袍的祝沂淡淡敛眉:“我主仆二人,为报罗衣阁案中赵居士明断浊清之恩来此,赵居士大可不必记挂,放手向前便是。”
不远处的混乱人群中,将剑光舞得犹如一片绚烂花海的蒋濂也在哈哈大笑:“只消往那皇城去吧!也算是怀星阁上我欠你的一顿!”
祝沂轻一福身子:“主人曾说,为国捐躯,大丈夫当如是。”
赵无安怔愣片刻。
而祝沂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过身子,猛然提速冲向了与蒋濂混战在一处的贪魔殿教众。
“我听说你叫王大胆?那可真不巧,我胆子不大,却不怕你那绝刀!”
蒋濂一抖手中剑花,杀出人群,直扑向王大胆,剑啸如金声玉振。
赵无安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拔腿向前直冲。
前路不远,皇城太安门已近在眼前。
但在那之前,他却得先穿过密集如麻的人海。
太安门是汴梁重地,这点无论禁军还是贪魔殿显然都心知肚明,几乎半数贪魔殿的教众都已拦在了门前,围而不攻。
相比之下,禁军的数量虽多,却无一员可统领三军之将。他们在门外列阵,近千员禁军大将,却独独拦不住三个人。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
除去一路以来所遇之人,无论怎么算,前面都该至少有一名一品高手了。
两名恶人倒不足为惧,最多不过击毙禁军百人,但剩下那一位可是一品高手。
一品亦分四境,每过一境实力便也天差地别。通玄境高手尚不敌八百训练有素的军队,造化境却已可一招之间毙去千人性命。
那年飞狐城外,严道活一剑断去一千六百骑,便是铁一般的证据。
若那位主攻皇城的贪魔殿三王之一,是造化境高手的话,那么不到一千的禁军,根本就是待宰的板上鱼肉,仅能拦他片刻而已。
赵无安心中急促,接连唤六剑出匣,便运起斩霆步,直向皇城而去。迎面而来的贪魔教众有拦在路上的,皆被他顷刻抹杀。
很快,整条街上的贪魔殿叛军都注意到了他。
除去教众之外便空无一人的皇城大道上,一道白衣身影正飞快接近。
“拦住他!”忽然有人大喊,一瞬间群情激愤。
也无怪在临近皇城的地方有这般寂静。虽说在稍远些的街道上金吾卫尚与贪魔殿厮杀得不分彼此,但此处的贪魔殿教众显然人多势众,金吾卫也不是傻子,贸然冲杀只是白白送死。
赵无安知道中轴大街两边的楼巷中,定然有无数金吾卫士,正惊惧地窥探着这一切。
他们并非不愿为大宋报国尽忠,只是他们也有妻老儿女。
汴梁生活不易,也许全家人就靠着这一份微薄的薪资过活。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忠义,家人却只能以泪洗面。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些。他至今记得,伽蓝安煦烈离开造叶的那一天,纵使满国唾骂,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此去汴梁,山长水遥,只怕是余生不得再回造叶。”
“但我不悔。”
“若这天下有个伽蓝安煦烈,两朝定将再添无数尸骨,妻离子散、哀鸿遍野。”
“但若伽蓝安煦烈死了,这天下只剩下赵无安,纵然他们把我骂得再凶,至少这苍生,能免受劫难。”
赵无安曾经很想问问伽蓝安煦烈,既然这天下苍生尚不知回报,那为何他还要倾尽一切,去捍卫那苍生黎民。
伽蓝安煦烈没有回答,但他似乎在这些年的旅途中,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
江湖辽阔、离人难再会;浪子浮屠,无心者尚可远游;苍生虽愚,你我亦苍生。
赵无安凛然而行。任凭扑面杀来的贪魔殿教众人山人海,几乎每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他淹死。
菩萨蛮开道,采桑子摘去拦路人项上头颅。虞美人暗中割破他们手脚腕,白头翁织出一片掩目青光。
“休要留手,直接杀了他!”“一起上!”教众们的呼喊充斥耳膜。
赵无安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艰难地向那座太安门前进。
短短几丈的距离,他却走了几乎半柱香,所有贪魔教众都发了疯一般向他涌来。毕竟攻克太安门只是三王六恶的任务,而他们要做的只是排除外来的干扰。
明明许多金吾卫已经在这般数量差距的震慑下退入楼巷之中了,偏偏又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这么个不要命的家伙,敢以一人之力冲撞数百教众。
他是汴梁的百姓吗?还是恰好游荡至此的江湖人?
无论他是谁,绝不能让他通过此处!
一波又一波贪魔殿教众,如潮水般向赵无安涌过来,几乎将他夹在人群的正中心,寸步难行。
一批又一批锋刃向他身上招呼了过去。纵然周身护体真气已接近一品水平,在这般逼迫下,却也出现了许多根本来不及贴补的缺漏。
刀刃和枪尖毫无阻碍地划破了他的身体,殷红的血蔓延而出,染红了雪白衣袍。
赵无安依旧不退。
寸步难行,他便一分一分地向前挤,任凭自己的后背被刀枪伤得体无完肤。
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三尺为一丈。
血色几乎漫上了赵无安的瞳。
他的前进轨迹异常艰难。气海已近枯竭,很多时候甚至没法将面前的人一击毙命,往往便又要为此停留上许多时间。
“他疯了。”
几乎所有教众都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仅凭这样的打法,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抵达太安门。
就算他再有惊人的意志,躯体也会先于意志崩坏。洛神剑匣仅仅给了他无尽施放的气机,却没能给他不死金身。
拦下他的教众们此前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亦不知道他是何来如此惊人的意志。但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只要按照殿主的命令,守住这里,将他格杀在太安门外,便已够了。赵无安会死在此处,毫无疑问。
太安门前,贪魔殿几位高手仍在大杀特杀,近千禁军几乎消失了一半。而赵无安的前进速度与之相比,几乎是天壤之别。
如潮的气海正逐渐枯竭,甚至连洛神剑匣都已濒临极限,光是用以控制六剑就已捉襟见肘,更休论冲杀出一条血路。
难以思考问题,赵无安只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双脚也如灌了铅一般沉。无法运出斩霆步,只能在人潮中一点一点地向前挤。
人群中,一位年长的教众举起了手,示意其他教众:“他周身护体真气已然濒临枯竭,等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你们便一齐捣毁他的心胸!”
“是!”
周围教众应声如雷,不再继续进攻,而是全神贯注地环绕着赵无安。
由于护体真气在,常人要想伤到二品之上的高手相当艰难,但气机枯竭之后可就大不一样。再强的境界,身体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没了气机加护,也决计抗不下刀劈枪刺。
终于还是要倒在这里了吗?
望着区区几十丈之外的那座太安门,赵无安心中不舍。
仍是不忍心啊……
但**就如早已干枯的湖,再挤不出一点力气。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然而。
在彻底的死绝黑暗之下,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那又似乎不是单纯的人声,而是所有繁复声音的总和。
翻下窗户、撞开门的声音,提起盾拔出刀的声音,戴正自己的头盔,向着敌人发出无畏冲锋的声音。
一声叠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终成山呼海啸。
“高人!大侠!”
有人在竭尽全力地喊着什么,那声音似乎是朝他传来。
“高人莫怕!我皇城金吾,应约来此,护高人力挽狂澜!”
这次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身边,震耳欲馈。
赵无安略一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
半个月前,那座黄昏下的茶馆。
平日巡城工作中受尽苦楚的男子,在他面前哽咽着,发下了誓言。
“高人且宽心,来日漫漫,吾誓鞠躬尽瘁护这皇城安宁,绝不让那些乱臣贼子,作丁点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