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作为北方军事重镇,知府衙门却并不显得十分阔绰。
原因自然是因为大头兵横着走的年代,读书人的有意低调了。
所以知府衙门的宅基地从先天就受到了局限。
尽管历次拓建,但是也只能前后延伸,格局上怎么都受到钳制。
在大明朝,文官一直都是压着武将一头的,那个可是百万军功不及一篇锦绣华文的时代。
但大同的知府衙门却一直不大。
此刻大同知府郭峰正在花厅跟大同富商何劲年喝茶聊天。
何劲年近期也算是被压抑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正一个个的把张家往朝廷党争的旋涡中拉扯。
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好,于是跟郭峰的走动也逐渐多了起来。
郭峰作为何劲年好友,自然也对这种趋势乐见其成。
何劲年已经跟吕阁老搭上了关系,如果郭峰助其成为西北的第一粮商,那么郭知府跟吕阁老的关系也将进一步的拉近。
何劲年用着景德镇隆庆窑烧制出来的斗彩青花茶盖,轻轻的撇去漂浮在水面的翠屏毛尖茶叶。
他向郭知府道:“从京里来的消息,估计再过几天,御史们就要把事情从占用皇田往收受贿赂方向引了。
到时还要有劳贺年兄对张家在大同赌场弄得那个乱哄哄的期货交易参上一本。”
郭知府郭峰,表字贺年。有资格用这个表字称呼,表示双方的关系已经又进了一步。
郭峰笑道:“这个自然,吕阁老作为倒张派的领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咱们搂草打兔子,这个张家自然也会受到弹劾。
到时他们虽然不是官员,但是只要给他们扣上有碍教化的帽子也就是了。”
郭知府谈论这样的事情,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张家已经是其囊中之物一般。
双方接着就当下和未来的朝局又聊了聊,忽然咚咚咚的鼓声传来。
听到鼓声,郭知府不禁迟疑了一下,他这个知府衙门的鼓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敲得。光看鼓的衙役就不少于四个人。
堂堂一府知府,如果成天什么案子都接,那也就不用协理诸县事物了,能传到知府衙门的案子往往都是越级上告或者地方上转来的疑难案子。
但是既然敲击了鸣冤鼓的,那肯定是直接状告的案子。他不禁有些好奇,谁能有这泼天的胆子不成。
没过一会儿,内府的二爷就从前堂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向郭峰禀告道:“禀老爷,门外现在有朔州城富商张家大公子,张文勤击鼓鸣冤。
他一路上打折条幅,上书’皇亲欺霸,冤无可申’八字,而且叫着家人敲锣打鼓。
沿途介绍他们家被宁国侯府欺霸一事,现在正在门外击鼓鸣冤。
张少爷更是跪地痛哭,手托状纸。由于他们人多势众,并且周围众多百姓围观,所以县衙门口的衙役不敢阻拦他们击鼓鸣冤。
老爷你说这个状纸咱们是接还是不接。”
听到此处,郭峰的脸颊不自主的抽出了一下。
只听啪嗒一声,何劲年手中的茶杯竟然没有托住,碎落在地上,溅落了满地的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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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计正是孙奕向张晋宋所献的先声夺人之计。
现在是别人拿着张家的把柄,将张家当张居正一党打,所以不如将计就计,承认确有其事。
同时拿出当时的建造文书,证明并非张家不要建造宁国侯府的钱款,而是宁国侯府现在赖账不还。
这样张家就从一个行贿者,一转成为了受害者,真正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而更重要的是表明了张家的政治立场。你们不是要倒张居正和后党吗,那张家就成为了攻击对方的一把尖刀。
虽然这么做会让人觉得张家没有气节,当年厚着脸皮巴结,现在却对后党弃如敝履一般。
但这不就是商人的本色吗。商贾还要什么气节,讲气节的那还是什么商贾吗。
三班两房位列两旁,郭峰端坐知府衙门大堂,看着堂下由自哭哭啼啼,口中喃喃说道:“求青天大老爷做主。”的张家少爷。
郭知府又看了看手中的状纸,心中五味杂陈。
朔州古时称为朔县,原属雁北地区所辖的十三个县。而雁北行署驻地就是大同。
张家现在是状告皇亲国戚,自然要么是去京里告御状。要么便只能到当地主管知府衙门报案。论管辖确实归他管辖。
而现在张家这个满城张罗的架势,不用一天消息就会传到御史台。
如果郭峰敢不接这个状纸,说他玩忽职守那都是轻的,更有甚者可以把他直接列为包庇张党的范畴。
那可就是政治错误了。
所以如今这个案子,郭峰接也是接,不接也得接。
郭峰沉吟半饷忽然喝道:“下面所跪何人啊。”
他这一喝其实也是壮着胆子,先把自己的气势弄出来。
谁知他这一嗓子仿佛是惊醒了梦中人一般,孙奕如同杀猪的般叫道:“启禀老父母堂上,学生是朔州张家的大儿子张文勤。
他们宁国侯府仗势欺人,当年修建府宅非让我们张家先垫付建造款项,共计纹银三万四千两,学生有文书为证。
结果五年过去了,期间我们张家多次讨要,他们都拒不支付。
学生上有高堂父母,下有兄弟姊妹,实在迫于无奈,只能求老父母为我们张家做主啊。”
说完孙奕仿佛死了父母一般的大声哭泣了起来。他这嗓子喊着,当然不是给什么知府听,而是给外面围观的百姓听得。
由于事涉皇亲,断没有进二堂三堂问案的道理。
大明的文官那可是一直以打压勋亲、国戚、宦官为历史使命的。
所以凡是有这种案子都恨不得当街堂审,好让天下得知。
郭峰一听他自称学生,立马虎了一跳,赶紧说道:“既然有功名在身,岂可跪于堂下,还不赶紧起身回话,真真成何体统!”
按照大明制度,秀才、举人等有功名在身的,大堂见老爷也均可以不用下跪。
所以孙奕这一跪,知道的是他自己不懂规矩畏惧堂威,不知道的可能会以为郭知府视朝廷科举为无物,那可就是跟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了。
孙奕听他一说,这才慢慢的站起身来,其实他也不想跪,县衙用的都是上好的青砖铺地,跪上去还挺疼的。
但他今天来就是做戏来的,如果不跪下伏地痛哭,总觉得戏剧的表现力不够。
也正是因此,他才再三跟张晋宋要求让他来。
张晋宋老成持重,岂可以做这等下作委屈之态。而孙奕一个孩子,未及弱冠之年,那自然是怎么撒泼打滚都是可以的。
孙奕的这些举动瞬间就感染了大堂之外远远望着的老百姓。
大家都觉得张家公子这个委屈确实不浅,不然怎么会这样痛哭流涕。
来之前张晋宋和孙奕也曾经就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有过讨论。
结果找来孙奕的西席先生一问,这个计划不仅可行,而且非常的便利。
这个西席先生早些年也是混过官场的,可惜品级不高,兼之身患疾病,因此年近四十就致士了。
这才在朔州城富商张家做个西席,赚点外快贴补家用。
老先生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官场的规矩那是门清。
他介绍到,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最喜欢为民做主。
在《大诰三编民拿害民该吏》里就苦口婆心地对官员说:朕设立地方各级官员,本是为了治理百姓。
然而所任命的这些官员,都是些不堪之徒,到任后就与当地吏员、皂隶以及泼皮无赖一起残害良民。这等贪官污吏,若不惩处,民何以堪!
为了监督官吏,防止他们坑害百姓,朱元璋认为光靠苦口婆心的宣传教育是不够的,还要鼓励“民告官”。
特别鼓励老百姓“越级上访”。
朱元璋在《大诰民陈有司贤否》中说:“自布政司至于府州县官吏,若非朝廷号令,私下巧立名目,害民取财,许境内耆宿人等,遍处乡村市井联名赴京状奏,备陈有司不才,明指实迹,以凭议罪,更贤育民。”
意为如果官吏巧立名目,害民取财,允许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联名赴京上访;
甚至对那些被同僚排挤、诬陷,实际上很清廉的官员,老百姓也可以集体进京上访,为其昭雪。
虽然明朝中后期,这个事情很少发生,民告官,没有相应的经济基础怎么千里迢迢的去上访。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条法律失效。
只要有人有实力抬出《大诰》,那就是明朝的祖制,谁也不能说这个事情无理。
而孙奕到大同告状,大同的官员当然也没有本事把堂堂国舅宁国侯请到大堂来问话。
这个事情最后大同府只能问清来由经过,然后整理相应的案件文件,发往刑部,由刑部来决定是自己亲自审问还是由大理寺勘察。
但案件问的如何,孙奕一点都不关心。
就像前面说的,张家此行就是想朝廷传达一个态度,张家是坚决支持皇帝倒张的。
同时孙奕还听从了西席先生的建议,写了举报信到山西道检察院哪里,差遣了心腹的家人,把文书的副本誊写了一份,还特意说明了要去大同告状。
相信这两个线路下来,老张家一定是一朝闻名天下知了。任谁也不能说他们是张居正一党了。
郭峰简单的问明了事情的经过,让孙奕在问案记录上签过了名字,也觉得没什么的可以再问的了。
这个案子他只能接,而且他也没资格审问,只能封存证据发往刑部。
但是他看着孙奕委屈的目光,怎么看都怎么感觉对方在笑。
他心中不由一凛,看来何老友的请托又要落空了,这张家怕是此劫可以安然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