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章 混乱的初始(六)(两更合一)
作者:九鱼      更新:2019-04-09 23:35      字数:5781

法国人首先看到的是一辆奇形怪状的攻城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只能以这个熟悉的名词来称呼它,它的基座是四方形的,而顶盖却如同一把打开的巨伞一般当然,在这个时候,人们也没有伞的概念,姑且就称它为一个如同倒置簸箩一般的东西吧古怪的顶盖是由铜与铁打造的,上面蒙着浸湿的牛皮,在四个方向镶嵌着不过掌心大小的玻璃,玻璃都经过打磨,有凹凸面,可以起到一个粗略的放大作用,在敌人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努力地踩踏连接着链条的踏板,为这部攻城车提供前进的动力,而另外两个人则紧张地蜷缩在车内,不安地打量着就在他们身边,被一小点火苗加热着的铁罐。

三架攻城车连接着从城门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在城内与吊桥上连做一线,来到开阔地上就从直线变为横线。

若是勒皮城堡的守军一开始就拿出这样的东西,赛普拉斯伯爵一定会嘲笑他们的,但现在,他也不确定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命令弓箭手射箭,但箭矢也只是给它们增添了一些装饰品罢了,于是他又命令火绳枪手射击,牛皮被掀开了一部分,但暴露出来的金属光泽顿时让他们哑口无言。

“这些该死的罗马人可真有钱啊。”一个敕令骑士这样说道,然后他请命上前挑战这些奇怪的庞然大物,赛普拉斯伯爵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弩炮与投石机还在组装中,而勒皮的攻城车虽然缓慢,但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前进,再等待下去,马匹就无法得到足够的速度来保证骑士们的冲击力。

于是赛普拉斯伯爵下达了命令,二十四名敕令骑士列作浅纵深三横队,高举骑矛,小跑上前,在距离勒皮的攻城车还有一百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夹击马腹,逐渐加速,等到距离缩短到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就不再顾惜马匹,纵情狂奔,将速度提到最高,同时放下骑矛在进攻前,他们就窥准了这些东西可能的弱点,像是玻璃小窗或是基座与顶盖连接的地方。

但就在敕令骑士们放下骑矛的同时,“攻城车”中的人们也发起了他们的进攻一个被认为力气最大的士兵抬起了贯穿了三分之一个车身的黄铜管,黄铜管下方有着一根粗糙的橡胶管连接着铁罐,虽然黄铜管外还包裹着皮革与木头,但士兵在看见同僚踩踏气泵,将铁罐里的油料泵入黄铜管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阵颤抖,致命的温热液体从他的肩头流向手臂,而从玻璃小窗,以及顶盖与基座之间的缝隙里,他能够看见敕令骑士黑红相间的骑矛与银亮的板甲。

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叫着,将黄铜管转向敌人的方向,然后拉动机括,打开阀门的那一刻,重压下的液体顿时汹涌地喷出,在经过预设了打火装置的末端时被点燃,长达五十尺的火焰在转瞬之间将来犯的敕令骑士与“攻城车”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热烈无比的连接只维持了两三次眨眼的时间,或许还要短,不但骑士无法反应过来,就连最畏惧火焰的马匹也是如此,它们悲惨的嘶鸣着,冲入火焰,或是跌倒,或是直接撞在了攻城车上,有着近五百磅重量的马匹以及骑士所裹挟着的冲击力非同小可,攻城车发出了令人恐惧不已地吱嘎声。

技艺娴熟的后两列敕令骑士立即转向他们在训练的时候,可以两向对冲,在骑矛彼此相触的一刹那间拨马回转,这样的距离更是不成问题,但最前列的骑士已经无法逃出生天,而且那三部可怖的攻城车,在停顿了片刻后,又一次喷吐出灼热的火焰。

一部攻城车不幸地失去了前进的可能它的车轮被倒下的马匹缠住了,燃烧着的火焰甚至蔓延到了攻城车的基座,一个人跑了出来,疯狂地往上面泼洒不知名的灰沙,火很快就熄灭了,而在法国人想要以弓箭与火绳枪攻击他的时候,他缩回了攻城车内,骑士与随从们围绕着它射箭,投掷标枪,他又用罗马火将他们逼退。

另外两部攻城车则继续上前,火焰与黑烟包围着它们,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从地狱出来的,一些士兵在恐惧的压迫下想要逃走,但都被赛普拉斯伯爵的侍卫压制了下来部分仆从放弃了自己的马匹,用利剑与鞭子抽打着它们,让它们冲向火焰,无论是撞击,还是用身体卡住车轮都可以,但勒皮守军的罗马火看似笨拙,实则十分灵活,马匹还未接近他们,火焰的舌头就伸向了它们,迫使它们四散奔逃,甚至回身践踏自己的主人。

几分钟后,法国人的士兵们更是快要崩溃了,因为有更多这样的攻城车,正从勒皮城堡中缓缓驶出。

赛普拉斯伯爵只得下令撤离,但在他们走在大道上的时候,又遭到了无耻的伏击,这是是分散的火绳枪手们,这是赛普拉斯伯爵第一次看到火绳枪手没有排列成阵,而是如同盗贼一般在密林中四处游走,骑士无法进入密林,步兵们进入密林却难以寻找到敌人,反而会被敌人一网打尽那些火绳枪手的衣服与帽子都是一种奇特的褐、绿与黑的斑块杂色,比起法国步兵们鲜艳的衣着,就如同落叶枯枝一般不起眼。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受到这样的滋扰,即便如同赛普拉斯伯爵这样的人,也不免大声地诅咒起来,而他们抵达罗马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无论是士兵还是骑士,都已经又是疲惫,又是愤怒,又是悲哀……不断地有人跌倒在地上,而他们的队长则在低声叱骂,要他们马上站起来,继续走,赛普拉斯伯爵却听到一个士兵在抱怨说,这里的地面过于潮湿泥泞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之前的几天罗马刚下过雨,冬季泥地难干也正常,但他们在离开罗马的时候却未有听到这样的抱怨他嗅到了极其轻微的臭味,就和他在勒皮城堡外嗅到的气味一模一样……赛普拉斯伯爵骤然抬起头,但太晚了,从如同匍匐猛兽的小丘后,几个托举着长弓的人站了起来,他们的箭矢上点着火。

火箭射到地面上,比之前的罗马火更为轻质的油脂迅速地燃烧了起来,他们被大火包围了,士兵们在哭嚎,马匹在嘶叫。

凭借着火焰的亮光,赛普拉斯伯爵看到几个人正在挥动如同链锤一般的东西,但他们没有靠近他们,而是在远处就脱了手,它们呼啸而来,落在大火里就以一种更为可怕的姿态四分五裂,它们掀起的滚热气流与气流裹挟着的铁片,就连负载着沉重板甲的驮马也无法承受,只能流淌着鲜血倒在地上哀鸣不已,遑论那些骑士与士兵……伯爵还没能看到他们,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被抛向半空,重重摔落,失去了意识。

让我们回到几小时前。

赛普拉斯伯爵一早就率领着他的军队离开,昂布瓦兹枢机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圣天使堡的庭院里去,看过他的同僚与俘虏们,相比起没心没肺的乔.美第奇,另外三位枢机都瘦了不少,就算他们已经谈妥了交易,在将来的教皇选举中必然会给乔治.德.昂布瓦兹一票,但一天没能摆脱法国人的控制,他们就一天无法安心。

对此昂布瓦兹枢机只是一笑而过,他回转身就去看了乔.美第奇,乔还是老样子,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与三个士兵一起打牌,见了他就热情地邀请他一同参与,昂布瓦兹枢机一抬眼睛,看到这三名士兵都是陌生的面孔,就安心了一些,这表示这里的队长还未被美第奇的豪奢冲昏了头脑他婉言谢绝了乔的邀请,又直白地拒绝了他想要离开圣天使堡,去罗马城区外的街巷“走走“的要求,就算有士兵的监督也不行,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可以吩咐仆人,为乔找几个合心的“爱人”的。

乔犹豫了一会,才悄声说:“大人,”他恬不知耻地说:“我听士兵们说,最近罗马来了一群十分有趣的娼妇,我想邀请他们到城堡里来。”

昂布瓦兹枢机不想答应他,路易十二与赛普拉斯伯爵都不在罗马,他不想这里发生任何变化,但一想到,从乔.美第奇的手中源源不绝地流到他手中的金弗罗林,还有自从路易十二占领了罗马以来,乔.美第奇确实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他就踌躇了“好吧,”他说,“但只有娼妇。”

等到晚餐前,乔兴致勃勃地来请他一同享受那群“美人儿”的时候,昂布瓦兹枢机可总算明白一路上那些守卫看着自己的表情了那就是一群男人!虽然他们不至于和粗鲁的士兵那样有着粗壮大腿与广阔胸怀,但还是男人,男人,男人!他可算是知道罗马的教士们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他气恼的几乎立刻就要离开,但乔.美第奇却笑嘻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肥硕的身体将狭窄的廊道堵得严严实实,昂布瓦兹枢机正要训斥他,却看见了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这是他从未在乔身上看到过的,他觉得不妙,想要大喊,却被两个身着绸衣的“娼妇”捉住了左右的手臂,盛装着葡萄酒的金杯被送到他嘴边,乔那只肥墩墩的手只在他的后颈上一捏,就让他张开嘴,把那杯酒喝的一干二净。

门外的侍从只看到乔.美第奇枢机和自己的主人说了几句话,他们的主人就改变了注意,在两名“特别”的娼妇的簇拥下回到了长桌前。

不久之后,侍从也被请入了房间,之后两名衣着华丽的……“客人”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门外的守卫被一一如法炮制乔.美第奇换上了教士的黑色袍子,为阿萨辛的年轻刺客们指出主教们被拘禁的地方,无论是否站在路易十二的一边,他们都不可以被溃败的法国人带走。

路易十二可不会尊重圣廷的传统,他完全可以在法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选举出一个新教皇来。

当加底斯的军队开始进攻圣天使堡的时候,留守的总队长连忙跑来寻找昂布瓦兹枢机,但他只见到了一身黑衣的乔.美第奇,警惕的他立即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威胁的话,乔.美第奇就如同一个圆球般将自己恶狠狠地“投”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了那个可怜的人,把他砸倒在地,一个阿萨辛刺客立即上前,却发现自己无需再做些什么了这个倒霉鬼的脖子断了,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的如此轻易荒唐。

失去了昂布瓦兹枢机与总队长的法**队慌乱了一阵子,但他们终究还有圣天使堡与火炮,于是一场真正的攻防战开始了。

无论是勒皮,还是罗马,战役的结局早已确定,朱利奥带领着他的臣属们策马走出了勒皮城堡。

事实上,装备着罗马火的攻城车只有先前的三部,之后的全都是假充的木车,如果法国人掀开牛皮,会发现下面只是一些木头的框架,连整块的木板都没有。

在大道两侧的密林中不断滋扰他们的也只有三百人。

勒皮城堡完全是凭借着朱利奥.美第奇的魄力与计谋坚守下来的,真正的主力,被他投注在罗马这里,有人深感迷惑,因为就重要性与面对的敌人数量来说,明明是这里的人们更危险。马基雅维利却猜到,朱利奥.美第奇此举,乃是为了炼制他一支真正的军队,是的,加底斯的年轻人们又强壮,又忠诚,又有精良的武器与装备,但他们还有着一颗工匠或是农民的心,没有经过鲜血与死亡考验的士兵是经不起失败折磨的,但也不能让他们觉得,胜利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所以地域狭小,难以发挥的勒皮就不太可能成为他们的第一战场这座城堡甚至容纳不下他们。

圣天使堡才是朱利奥为他们选择的处女地。

他们将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完全的,残酷而又神圣的战争,他们会获得胜利,在献出必然的牺牲之后。

斐迪南暂时还无法独自在马上坐稳,朱利奥就将他裹在斗篷里,放在身前,而小科西莫.美第奇则紧随身侧。

胡安娜的次子脸色有些苍白,小科西莫也是如此,但他的眼神要坚毅得多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在地上哀嚎哭泣的伤者,还有被白色的亚麻布覆盖住全身的死者,其中有他们的士兵,也有法国人,其中被火烧伤的死者看上去尤为可怕。

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与之前的所有战役不同,只要受伤的人愿意放下武器投降,就能被治疗和援救,不仅是骑士,就连最卑微的仆人与雇佣兵也是如此,虽然他们知道不会有人赎他们,但他们还是努力从身上找出钱袋,努力挥舞着,想要挽救自己的性命但那些身着灰袍,在胸前缀着红色十字架的修士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有钱,他们将被收缴了武器的士兵、骑士或是无论什么都搬在一起,视伤势轻重先后给予治疗,死者与垂死者则有修士走过去给予祈祷与涂抹圣油,他们也领了圣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这样的举措,甚至比治疗更得人心,伤者们的呻吟声都变得低微起来。

“你想问什么?”朱利奥低头问道,轻微震动的胸膛让斐迪南联想起母亲抱着自己去做弥撒时,教堂里高大的管风琴鸣响时发出的声音,“那些修士是什么人?”斐迪南问道,他更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救他们的敌人,若是骑士也就算了,但那些卑贱的佣兵与仆人,也值得他们的祈祷与药草吗?

“慈悲修士会。”朱利奥.美第奇说,这是他一手创办的修会,里面并不全都是修士,也无需严守斋戒,日日苦修,时刻穿着法衣等等,比起修士,他们更像是战士、教师与医生。这些人几乎全都是他在罗马时以及他回到佛罗伦萨后,在加底斯,卢卡、佛罗伦萨以及同盟城市中建立的教会学校中的学生,他们入学的时候还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而现在已经成为少年或是成人了,他们在学校中接受了宽仁但严谨,全面的教育,虽然过于苛刻的体罚被废止了,但这些孩子并未如人们以为的,会变得无法无天的小混球,相反的,他们要比同龄人更强大,更温和,更有自信心,他们对朱利奥以及美第奇家族充满了感恩之心,也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忠诚。

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还是修士会的预备成员要成为正式成员,他们还要经过多年考验。

像这次的战役的后续工作就是其中之一,不断地有人冲出帐篷呕吐或是直接昏厥过去,被火油烧伤的脸与肢体是非常可怕的但几乎每个人都会坚持着走回来……或是爬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只有几个太过虚弱的家伙,只能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经过他们的人都不免摇头,在看见朱利奥的时候,他们忍不住羞愧地掩住了自己的脸,不敢与他直视。

而朱利奥只是轻笑,让他们的老师去宽慰他们,只要不是有意懈怠,他是不会太过苛求的,这些人,都还是孩子呢。

“这些人,”朱利奥指向立在帐篷外的旗帜,灰色的底色,红色的十字架,“还有这面旗帜,我希望他们今后能够出现在任何一个战场上。”

“您可真是一个慈悲的人啊。”相比起斐迪南,最先理解了朱利奥话语含义的是杜阿尔特,他是经历过战争的,当然知道,比起战争中的死伤,更多的人是在战后,因为无法获得治疗与食物而在热病以及饥饿的折磨中死去的别说身上的钱财,一旦失去了行动能力,就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要不然一场战役后,就不会有那么多赤露的尸体了。

“慈悲吗?不,”朱利奥说:“这只是虚伪的救赎罢了。”而且,只是为了他自己。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之后还会有多少人会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