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夜色初临,河东县里已是华灯初上,处处花光宝炬。一年中的最后一度灯会,县人都已不再藏拙,搬出了压箱底的货色。
白龙寺山脚下,灯海涌动,颇有云山雾罩的气势,龙台凤辇忽隐忽现。一身便服的李不琢便在山门外的大街上,利剑般的目光穿透灯海,死死盯着山上的白龙寺。
虽说灯会最鼎盛的景象,是在县城中央的洒金街上,但此时去白龙寺的游人也不少。去岁,白龙寺就造出了一架万佛朝宗的经幢华灯,真如神佛降世的盛景,比之洒金街上的灯会也不逞多让,于是此时上山的游人极多。
上山的山道两旁,是绵延而上的石灯塔,在夜色里开辟出一条光路,光路尽头的白龙寺灯火辉煌,如高居人间之上。
李不琢却眉头一皱,看着白龙寺里几处异样的灯火。
跟在李不琢身后的韩元武突然出声:“那似乎不是花灯,而是起火了。”
李不琢微微一点下巴,他修为超过韩元武,眼力当然更强,看出山上起了火。这火光在花灯掩饰下,极容易混淆,所以山下这些游人,几乎没人察觉到,就算偶有心生怀疑的,也不会多想。
灯会之际,火灾常见,县里有常备的防火兵役,白龙寺里也有专门灭火的僧人。但此时山上火势不见减弱,李不琢在山下看了大半个时辰,入山的游人竟然没有一个下山的,也导致山上生火的消息竟一直没有传出来,情景十分诡异。
李不琢可是暗中查探过白龙寺,被寺里武僧追过的,想必寺中高手应该不少,白龙寺是遭了什么劫难,竟让他们全都销声匿迹了?
眼见上山的游人越来越多,始终无一人下山,李不琢便将千户符令交给韩元武,道:“纠集左近的神咤军和县兵,先把山封了。有人问起,只管说我下的令。”
韩元武不知李不琢要做什么,但也看出了山上有诡异,并未多问,便领人去执行命令。李不琢便坐在街边酒摊子上,要了三碟子小菜,静静观察着山上的异变。
支霜衣交代的时间是子时一刻,眼下离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李不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派人阻止普通百姓上山,减少一些可能的伤亡。
片刻后,拿着千户符令的韩元武调动左近三十余名县兵和神咤军便衣,将上山的有人尽数拦了下来,引发不小骚动和怨言,但大多数知机的,知道了神咤军的身份后,便远远退开,只在背地里讨论着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封山的主使者,李不琢也不断揣测着自身的安危,在酒摊上等着,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出神想着今夜本来答应三斤和洛还君陪他们逛灯会,眼下就已失约了。就着桌上的卤肉和罗汉豆,把腰间酒囊里自家酒庄酿造的酒喝了大半,他有修为在身,只要用内一逼,就能清醒过来,自然是不怕酒会误事,便无所顾忌,这时一人坐到他身旁,穿着团花的绸衣,眼角一颗黑痣在灯光下十分醒目。李不琢微微一怔,不由问道:“你怎么来了?”
洛还君将一件大氅递过来道:“三斤在筹备灯赛呢,我无聊的很,就来找你了。今晚天凉,你穿上这个。”
李不琢接过大氅,入手温热,顺手披在身上,大氅碰到身子,便微微一缩,笼住身周。李不琢心中一动,神魂感知之下,大氅里蕴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意韵,似乎碰触到它的神魂念头,都被那道气息磨灭了。想到那晚见到洛还君的法相里的光阴之道,李不琢当即明白过来,这大氅就是她本命的那一件羽织。
“若它因我受损……”李不琢下意识拒绝。
洛还君摇头,看向白龙寺道:“那里的妖魔气已经凝实,妖魔气中还有着一股佛缘,若伤了它,有损功德,若不伤它,我恐怕会被它引动魔念,你穿着这件衣服,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事关身家性命,他也不至于假惺惺再推脱,点头说了一声好。
一看天色,已离子时不远,便起身走向上山道。
守门的韩元武等人见到是李不琢前来,纷纷让开。韩元武要护卫李不琢前后,李不琢只下令让他守住山门。支霜衣之所以找到李不琢,是因他神魂有异,韩元武虽然身手不差,但连洛还君都不敢上山,其他帮手也是白搭。
走入山门,李不琢又心道:“当初姓张的骗我来查探白龙寺,寺里的事多半和龙雀有些关系,这寺里的妖魔趁着灯会的日子发难,不会是巧合。”便顿足回头,对韩元武道:“派人传令司所,今夜所有人手,都去监视前朝余孽的动向。”
韩元武领命,李不琢再度上山,待离山脚远了些,普通百姓的身影都变成蚂蚁般大小,李不琢远远朝那酒摊望了一眼,已不见洛还君的踪影。便伸手探向肩后,握住烛龙剑柄,剑鞘啪的一声,化成护腕。握剑于掌中,李不琢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虽然身具异禀,梦里度过了无数度春秋,还藉此走到了如今的地位,但除此之外,李不琢自知没什么非凡之处,能傍上支霜衣这根大腿,绝对是比得到无上法门也不逞多让的机缘,但机缘亦有风险,今夜的白龙寺一行,便是放手一搏。支霜衣曾亲口说过,他若小心便可无虞,又有洛还君所赠羽织保命,他没有临阵退缩的理由。
拾级而上,李不琢将万级石阶踏在脚下,将心头的不安驱逐出去,山下人世在眼中变成遥远的灯火,山风愈发冷冽,佛寺山门出现在眼前,泥塑护法金刚忿怒相靛蓝脸庞在火光下狰狞可怖,寺里大火的热浪远远扑来,风声里夹杂着近似鬼哭的梵唱。李不琢紧握剑柄,瞳中映着暗夜里的火光,一步步踏近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