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丁璨告诉品芝,不必让丁老夫人知道他来过。
但是品芝还是和丁老夫人说了。
丁老夫人亦是不解,却也没有追问缘由,只道:“你打发人去瞧瞧他去了哪儿,若还在庵里,就给他送些斋菜去。”
品芝应了,出去安排。
一旁曲老夫人也听见了,张了张嘴想问上一句,话已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又看了看陆嘉月,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叹了叹。
镜月庵的斋菜向来做得精致可口,陆嘉月就着一碟清炒笋尖,一碟粉蒸蒲菜,吃下了大半碗绿豆饭。
丁老夫人见陆嘉月吃得香甜,不觉也添了些胃口,跟着多吃了一些饭菜。
饭后,曲老夫人要与丁老夫人叙话,便由品芝引着陆嘉月出来,往后山上去闲游赏景。
来到后山,有一座凉亭,矗在一座参天古松下。
二人便往凉亭里坐了。
其实方才从品芝口中听到丁璨曾经来过,却未入门而又离去,陆嘉月心里也觉奇怪,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这时只她与品芝二人,闲话几句,她便笑问道:“方才是国舅爷来过么?怎么不见他进来屋里?”
“不晓得呢,”品芝看着陆嘉月,眼神微闪,笑了笑,“许是听我说姑娘也在屋里,二爷怕冲撞了姑娘,才没有进来的罢。”
这话陆嘉月却是没法相信。
他怎么会怕冲撞了自己?
又不是没和他打过照面。
难道是他不想看见自己,所以一听说自己在屋里,连露个面都不肯,便匆匆去了?
可是他为何不想看见自己呢?
从前他对自己是很随和的,有说有笑,自那日重华宫中春宴,他就变了...
如今举动愈发奇怪。
他究竟是怎么了?
陆嘉月苦思冥想,却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回城的路途还需一个多时辰,为免天黑入城,申正时分,曲老夫人就带了陆嘉月要下山去。
临去时,丁老夫人送了一个十八子手串给陆嘉月。
“这是我自到庵里清修之后,就常带在身边的东西,如今就送与你,愿菩萨保佑你平安喜乐罢。”
陆嘉月道了谢,接在手中,见这十八粒菩提子虽颜色各异,却无一不圆润饱满,错落可爱,心中也自喜欢,顺手就戴到腕上了。
丁老夫人将曲老夫人和陆嘉月送至山门前。
陆嘉月回头与丁老夫人挥手告别。
此时天色已初显昏沉,斜阳西照,青瓦朱漆的山门下,丁老夫人一身素淡佛衣,看去神色平和,犹如莲台上的观音,无喜无嗔。
陆嘉月却在丁老夫人的眉目之间,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似有若无的伤愁。
那是掩藏在眼底极深处,轻易不肯显露于人前的哀怨。
陆嘉月不由心生悲戚。
佛语纶音,当真可以消人心中苦痛么?
若是可以,为何丁老夫人清修数年,仍是不能从失子之痛中真正得到解脱?
陆嘉月停下脚步,让曲老夫人等她片刻,便转身向丁老夫人跑去。
看着已经离去的小姑娘又再跑回来,丁老夫人也笑了。
“怎么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漫天云霞,染红了半个天空。
陆嘉月的脸颊也是红扑扑的,神色却是无比郑重与诚挚。
“老夫人,我有几句话肺腑之言,想对您说...”
“老夫人,您还是搬回府里去住吧,您住在这里,不是清修静心,而是在逃避,在自苦...您忘不了丧子之痛,不管住在哪里,都是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的...我晓得佛家有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个人不论身处何地,其实都无甚分别,眼前所见种种,全都是来自自己的心境啊...”
“老夫人,我也听说过贵府上大公子的事情...说是为国捐躯,战死边城,可是却并未有见到尸骨...老夫人,您是个慈心善良的人,老天爷必不会让您痛失长子,也许,您的长子还侥幸活在人间呢?也许,他只是身不由己,不能归来与您相见...”
陆嘉月先还有些忐忑,生怕丁老夫人会听不进去,将她的话打断,可是说着说着,心神愈发激荡,什么都顾不得了。
自己都能再世为人,可见这世间存有多少玄妙未知的事情,一个虽死却不见尸骨的人,谁又能说,有一天他不会再活着回来?
丁老夫人静静听着,起初只是惊异于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有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勇气,再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竟颇有禅机。
丁老夫人是于佛门之中清修数年的人,自以为已看透红尘世事,此时才觉得,竟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心思通透。
再听到陆嘉月提起她的长子丁琰亡故之事,正是触动她数年的心结。须知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对她说了多少开解安慰的话,累积起来,也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小姑娘,言辞真切诚恳,让她恍惚间竟然相信了那些话,仿佛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真。
丁老夫人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忙用袖角擦去了,勉强含笑道:“好孩子...你这一番话算是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了,多谢你...”
陆嘉月屈膝行一礼,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赧然微笑。
“这是晚辈的一点愚见,若是说得有不对之处,还请您原谅---我只是不忍心见到您如此清苦,您这个年纪,儿孙满堂,正是应该安心享福的时候啊。”
说完,又是一礼,转身追上曲老夫人去了。
日已西沉的时候,丁璨才又往丁老夫人的院子里来。
在院门处向小丫鬟确认过,曲老夫人和陆嘉月已经走了,他才迈步往禅房里来。
丁老夫人坐在窗下理着一盒檀香。
丁璨自往一旁坐了。
“在哪里躲了半日?”丁老夫人笑意温和,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听见曲老夫人在这里,你就不敢进来了?”
“何曾躲了...不过是忽然想起来有一件要紧事要去处置罢了。”
丁璨低垂着眼睛,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像是深流的静水,波澜不惊。
他特意在庵里寻了一处偏僻无人的禅房,独自待了半日。
不是没有想要去见陆嘉月一面的冲动,但是他向来沉稳自持,刻意忍耐之下,数次迈出门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此时陆嘉月已经离去,可是她的身影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她起坐行走,笑靥娇嗔...
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可又长高了些?
方才是否应该若无其事地进来,见她一面?
丁璨的叹息,轻声得几不可闻。
他从来没有想到,像他这样的人,有一天也有遇上一个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想见,是因为她的出现,让他觉得周围黯淡无光的一切,会在瞬间变得美好而又明亮。
他沉醉于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可是他又害怕。
害怕再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那样惧意闪躲的眼神。
更何况,她已经心有旁人。
还是不见罢!
可是即使不见,她的一颦一笑,也都已清晰地刻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