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北大堂里,就在孩子拉二胡的功夫,又来了许多客人。他们之中颇多雅客,所以在他拉二胡结束之前,谁都没有来回走动。但余音消散之后就不同了,那么多的客人一哄而入,找座位的、吆喝大春儿点菜的,真可谓热闹非凡。
阿婉得闲儿的功夫又看向窗外,正看见孩子孤零零的一手护着二胡,一手握紧竹竿,被裹挟在客流中,无助的四下里摇摆。而孩子的父亲,那个冷酷刻薄的男子却稳如泰山的坐在座位上,连看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只拿着筷子准备吃面。
好大一会儿功夫,客人们都坐定了,孩子才踉跄着往自己的座位上走。
“爹,你看我今日二胡拉的好吗?”孩子瞪大无神的眼睛,期待的等着父亲的肯定。
“不好!鸟鸣那段儿太过嘈杂,还需要把握各种鸟儿应和的节奏和间隙;还有,最后的余韵,怎么里边还含着悲声?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整日里有什么愁!……”男子一开口,又毫不客气的给孩子泼一盆冷水。
阿婉在厨房里听的手指头发痒,恨不能变做狐身挠那不识好歹的男子几下。
“哦!”孩子原本期待的小脸瞬间变做失落。他闻到菜香,重新打起精神、露出笑脸。摸到筷子之后,他试探着循着味道夹起一块七粮糕,准备放进男子的盘里。
男子重新拿起一双筷子,啪的一声敲在孩子的筷子上,把夹着的糕打落在桌上,又重新放回孩子的碟内。
“咳咳不要给我夹菜!”男子带着莫名的怒气指责孩子。“安心吃你的吧!难道我一个眼睛完好的人还用一个瞎子照看?!”
哐!阿婉听到这句,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天下父母何其多,这么冷漠、挑刺、无情、无礼的,她这还是第一见。她怒气冲冲的把刀丢在案板上,掀帘就想出去,替那个孩子打抱不平。
“回来!你干什么去?!”陶歆出声喝止阿婉。
“陶哥哥,那个男人太气人了,我要出去教训他!他不配当爹!”阿婉一手指着门外,声音里都带着火气。
“你气什么?”陶歆好笑的问。
“你没听他的话,从他进门到现在,不仅不帮住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句句指责那孩子!”阿婉义正辞严的解释,坚信若是陶歆知道了实情,也肯定会沉不住气,跑去教训那男子。
“你替那孩子出头,有没有考虑那孩子的感受?那孩子分明从头到尾都没丝毫怨言!”陶歆敲一下阿婉的额头,给她提醒道:“既然这是他们的家事,就由着他们去,你一个厨子乱插什么手脚!”
阿婉不语,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的瞪着陶歆。
“回去!”陶歆见她还不死心,终于冷下脸来训斥。
阿婉嘟着嘴,不情愿的挪回自己的掌勺位置。
大堂里的男子正吃着面,感到身体不适,扭头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手帕擦了嘴,转头继续吃面。虽然七粮糕、虾酿盅、春笋烧麦、把子肉他一筷未动,但也无法扭转阿婉对他的反感和厌恶。
她嫌弃的看着男子,一双眼睛不甘心的骨碌碌乱转。很快她便有了主意她怎么那么傻?干嘛非要出去教训他?即使痛扁他一顿也改变不了他对孩子的态度呀!她就应该用御心惑术,进到他的生魂里,把她看不惯的、讨厌的、反感的统统都改变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报菜:响油海蛏、清炒九叶芥、凤乳冻糕、爆炒荷桑花、香煎蟠龙肝……”白裔无精打采的扒在窗口同陶歆商量:“诶,我说:你要不就去见见霁阳那丫头?哪怕就和她说一句你已不计较她先前说的话了呢!她一会儿点菜、一会儿拼桌,这节奏完全是要把人给折腾死呀!”
“不去!你不是从来都自诩办法多吗?一个小丫头你都应付不了?”陶歆瞥一眼白裔,懒懒的嘲讽一句,又继续低头做菜:“再说了,我做菜的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传菜的喊什么累?”
“你”白裔用手指着陶歆还想再说什么,突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正在分神的阿婉。阿婉双手合十,又是比脖子又是瞪眼的向他告饶求情,示意他不要惊动陶歆。
“我怎么样?”陶歆叉腰看着白裔,完全没感受到身后阿婉的变化。
白裔把分在阿婉神魂上的注意力全部收回,重新投放在陶歆身上。明明嘴角漾着一抹嘲讽的微笑,他还偏要安慰陶歆道:“你很好!很好……继续保持!”
就在白裔离开、陶歆狐疑的转头刹那,阿婉一缕的神魂已成功侵入男子的生魂,而她的本体却还在陶歆眼前不动声色的做菜。
男子的生魂里满满的都是中药的苦味儿和血腥味,出了这种让人压抑不适的气息,里边倒多得是那盲人孩子的成长画面:他才出生时的皱丑的小模样、他第一声喊爹、他生病烧坏了眼睛、他开始学二胡……
阿婉游荡在男子的记忆海里,按耐不住内心的疑惑:明明在记忆里,他就是一位温和、慈爱的父亲,怎么就变作今日这般狰狞模样?
“你这是痨病,好不了了!早些准备后事吧!”阿婉正疑惑间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她四下里寻找,想要找到说话之人,却只看到铜镜里,男子咳嗽后唇角粘染的血丝。
就是在那之后吧,男子开始变的挑剔、喜怒无常。他嫌弃孩子失明之后的动作笨拙,作贱他二胡拉的难听,指责他太过善良、单纯……
白日里,他肆意的把各种难听的话劈头盖脸的丢向孩子,到了夜里又彻夜不眠的跪在孩子跟前,满脸泪痕的守候他的睡颜。
哼不过是个怕死、爱迁怒的胆小鬼!阿婉在心里为男子定性,挥手间准备把男子的生病的记忆抹去。
“爹!我看到彩虹了!那颜色真美!”阿婉听到外边孩子惊喜的感慨。“听说看到彩虹的人运气都不太差,我相信您的咳嗽一定也会慢慢好起来!”
“嗯,不过受些风寒,就要好了!哪里需要用掉你的心愿与好运气!”男子的声音有些发酸,难得的没有再挑剔孩子:“你以后做人要精明些,凡事前后多斟酌想想,若是能养家糊口了,再大些就找个贤惠的姑娘照顾你……”
阿婉正要动手,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悲哀如洪流般向她席卷而来。恍惚间她又看到一个画面,男子不止一次偷偷来到方丈山,他就在外边徘徊,向往来的客人打听着掌柜的情况。
如果男子从始至终都还爱着他的儿子,那他频繁打听调鼎坊又是为了什么?只为一顿免费、丰盛的大餐吗?那不该是打听她吗?为什么他偏偏问的是大春儿?
一股强烈的不祥意味牢牢的攫住阿婉,叫她在男子的生魂里待的每一瞬都备觉得难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