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是阿婉亲自端到大堂的,那架势在小刀看来,颇有几分搜证问罪的意味。他按耐着心惊,也悄悄跟紧大堂。
“大爷,您的蒸蛋和芦笋!”
阿婉笑眯眯的把菜摆在老者面前,却换来老者极其不满的一撇。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的蒸蛋和芦笋?倘若我点的是烧大肠和凉拌猪耳呢?难道也要说是我的大肠和猪耳吗?全称!话一定要说完整!”
得,遇到个杠精。阿婉暗地里吐一吐舌头,也不急着辩驳,只双手交握在前,等着他接下来对菜肴的品评。
老者的年纪有些大了,拿筷子的手都颤巍巍的直哆嗦,但即便如此,碧色的芦笋放入他口中时,还是发出来咯铮咯铮的脆响。
那声音似乎带着魔力,瞬间把他满是褶皱的脸染作青春焕发模样,就连之前的戾气也化作眉眼弯弯的祥和。
“您觉得味道怎么样?”阿婉再次开口探问,却又被那老者怒目瞪了一眼。
嘿,脾气还挺大。阿婉讪讪的把嘴闭上,远远的坐在一旁观望。
小刀从未没见过如此伶牙俐齿的阿婉吃瘪,心里笑得直大跌。
叫你收集我折芦笋的罪证,碰钉子了吧?不是每位客人都如神祗般待你的好不好?
老者对被人观望的尴尬处境浑然无觉,有抖着手拿起汤匙。
碗里边,本来镜面般光滑的蛋羹少了一块,但汤匙里却像多了一颗活的心脏跳动。
一匙蛋羹滑入喉咙,老者的眉眼又柔和起来。只是不知是因为吃的太急被烫着了,还是心里哪个角落被触动了,一双昏花的眼睛里竟然溢出些许晶莹。
他这是怎么了?阿婉他们三个面面相觑,但因着两次吃瘪,谁也没有再敢贸然开口。
咯铮咯铮……他嚼着芦笋,铛……勺子碰着碗沿;安静的店铺里,只有这两种交织的声音,听得人心里莫名的沉闷和压抑。
老者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看到蒸蛋底部露出的青色豆泥和粉色虾仁。
啪嗒!他把勺子撂在碗里。
“食不言寝不语,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报菜报得敷衍也就罢了,菜肴还做得乱七八糟!我要芦笋滑蛋,为的就是干净爽目,一青二白!谁要你们添这些有的没有?!”
老者的话一句句撩着阿婉心头的火焰越长越高:这人怎么这么不依好?!就算她之前多说了句话,可用得着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么?说什么菜名儿要报全,他自己不还这么简说?还有那蒸蛋,她一品鲜从来就是这么做的,被他这么嫌弃的还是第一个!什么时候内容也成了罪过?
她噌一下站起身来,正想把心中翻腾的话全部倾倒出来,却见那老人已把钱搁在桌上。
“芦笋难得烧的清脆不老,蒸蛋也很嫩滑……”
?!他怎么又说起好话来了?
阿婉正一片茫然之际,却听那老者喃喃着说:“主子,您到了也没闲暇来尝的菜肴,小的替您尝过了!味道……味道果然比别处更加新鲜……”
老者说着,脸上滑过两行明亮的道道。
小白蹙着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没有吱声。眼看着老者从他跟前走过,他难得恭敬的让出一条道来。
出了门,老者竟然上了宽阔的驰道。
“老人家!寻常百姓不得……”阿婉张嘴想提醒他,却被小白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他知道!”
“苍天无眼,昏君当道!父赐子死,罔顾人伦!”老者才声嘶力竭喊出两句,便被突如其来的一支羽箭射中,对穿心脏,瞬间扑倒在地。
“公子,老奴这就……下来陪你……”
公子?是那个扶苏公子?!阿婉望着不远处那个扑倒的身影,心里无比沉重震撼:到底是一个什么的男子,竟叫他的仆从生死相随?
清晨时街头上演的一幕幕又重新回放在她的眼前。有那么多人为他的逝去难过,难道他的父亲视若无睹?
想那始皇帝开疆拓土、英勇无双,也并像是个昏君模样。他怎么就把自己的长子给处死了?
……
阿婉满腹疑问无人解答,只怔怔望着驰道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殷红,怎么也移不开眼。
“走啦,回去了!”小刀轻轻拉扯她的胳膊,生怕惊吓到她,连声音也低低软软的。
眼看着老者的记忆海装入引魂灯,他的生魄忽尔从肉身中飘离出来,痴痴跟着鬼差而行,阿婉怎么也无法做到就此转身。
“走了!你再这样,恐怕就引起鬼差的注意了……”小白也拉着阿婉劝说,“人各有志,他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也算死得其所……”
可是他即使再见到他家公子也再不认得了呀!阿婉在心里默叹一声。她扭着头,看着那具依旧摊在地上的肉身,突然也想做一间并无意义的事。
“我要把他的尸体收敛了!”她执拗的钉在原地不肯再走一步。
“小姑奶奶,您先回去成吗?敛尸之事交给我和小白去做好不好?你现在这般贸然过去,会被人射成刺猬的!”小刀无奈的劝说。
“交给你……那你们就有办法了?”阿婉倔劲儿上来,嘴巴弩的高高的。
“我们俩今夜去乱葬岗,不仅把他的尸身找到,还把他葬在他主子跟前儿成不?”小白头痛的揉着额角。
“说话算话?”
“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话说到这地步,阿婉终于点头应允,抬手抹一把眼角的潮湿,一步三回头的往后院去了。
……
半夜子时,月亮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了。虽然开着窗,房间里边还是一片闷热。
阿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今天一日之内,她受到的震撼,比她以往多年积攒的还要多的多。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背信弃义者、奴颜婢骨者、卖主求荣者、背后插刀者、落井下石者、随众作恶者、怯懦沉默者数不胜数,独独没有见过这种视死如归者。
被他弃之如敝履的,那可是最珍贵的生命啊!别说是凡人了,就是神仙、妖魔,一旦逝去也是魂飞魄散、再无痕迹。他怎么就这么大胆、任性呢?难道,这世上真的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阿婉迷茫了。